第125章(1 / 2)

半面江湖 浅本 5712 字 1个月前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旧人不识昔日情

十月底,奚玉岚和卫寒动身去南疆,而越清风若非顾忌奚玉棠的伤势,恐怕也已经离京直奔金陵。

按理说,在前有北都地宫吸引视线,后有苏佑和欧阳玄引开追兵的情况下,奚玉棠等人想摸到卓正阳的踪迹,是比登天还难的一件事。但有了沈七,一切就都不一样起来。

卓正阳恐怕没想到沈七能有机会留下暗号,否则也不会光从京城到金陵就走了快两个月。正所谓剥茧抽丝,在这四个心窟窿比马蜂窝还多的人面前,单凭沈七那简单的一个符号,卓老贼就已经暴露了许多讯息。

比如,他似乎并不赶时间。

再比如,他的伤势非常严重。

奚玉棠之前一直担心沈七会出事,但接到暗号之后,她才真正放下了心中大石。沈七冰雪聪明而不世俗迂腐,跟在她身边久了,能屈能伸的事做过太多,这点委屈和危险,奚玉棠相信他能承受,毕竟过往十多年都能熬过来,如今只是待在卓正阳身边寻个生存之道,他还是能做到的。

再加上如今薛阳在江南,姚九在两湖,秦轩、冷一、吕正手下都遍布耳目,南有药王谷,北有烈傲天,越家势力遍天下,锦衣司处处有衙门……就算救不了人,天罗地网下,从金陵到南疆,一路上摸到行踪还是没问题的。

从十几年前默默无闻的将死之人,到如今手握庞大的江湖势力,奚玉棠不止一次庆幸自己从未有一刻放弃过野心。也许从一开始,一切的努力和牺牲,就都是为了今日。

她吃过许多苦,也鬼门关走多许多回,被亲近信任之人欺骗、背叛不知凡几,大浪淘沙般,将身边打成刀枪不入的铁桶。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太过自信,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最无法估量的,是人心。

望着眼前身长玉立的少年,奚玉棠心中忽然空旷一片,无喜无悲无忧无怨,莽莽荒原,西风猎猎,除了荒凉,再无他。

从沈七出事到现在近两个月,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司离。

在此之前,对方连一封手书都未曾有过。

太子,终究是太子,哪怕这个人在几年前还被江湖人称为玄天右护法。

……

皇宫玉清殿,司离未入驻东宫前一直居住的宫殿,东宫大火后又住回了这里。

来时外面下着雨,天阴沉得厉害,殿内点了灯,司离和奚玉棠对坐下棋,一旁有宫女点茶煮水,上次奚玉棠见过的小太监乖乖站在主子身后,低眉顺眼,有些惧怕她。

两人下的五子棋,老规矩,不过与其说是下棋,倒不如说是聊天的间隙里,缓解气氛的一种手段。

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奚玉棠没有抬头,「……沈七的事,殿下听说了么?」

「若我说,我最近才得知,教主可信?」私底下,司离在她面前很少自称本宫。

奚玉棠笑,「不信。」

「……」

京城发生这么大的事,锦衣司两个首领相继重伤,药王谷谷主沈寰亲自出手救人,动静这么大,不可能瞒得住谁。唯一的区别在於,有人能猜到卓正阳,有人猜不到罢了。

司离属於能猜到那一类。

同理,延平帝也一样。

「教主,我……」

「在宫里,殿下还是注意一下称谓为好,隔墙有耳。」奚玉棠平静地打断他。

司离再次噎住,抬起头灼灼望着眼前人,接着动气地一把推开棋盘,声音骤然冷了下来,「都退下。」

太子殿下脾气来的毫无预兆,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都吓了一跳,哗啦啦跪了一地,接着无声地收拾好棋盘退了出去。贴身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带上了门,空旷的大殿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奚玉棠沉默地看着司离,后者倾身过来,伸手摘掉了她的面具。

「你没躲。」司离直直看进她的眼睛,「你没防备我。」

「我需要防备?」奚玉棠反问。

「不。」

少年斩钉截铁地回答,末了,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无需防备我,我永远都不会伤你。」

奚玉棠无声地笑起来。

她笑得轻浅,司离看不明白这个笑包含之意,便只看着她,好半晌才开口,「我派人去找沈小美了,没找到,很丢脸,不敢告诉你。」

玄衣女子没有开口。

见她不答话,司离有些紧张,「……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奚玉棠挑眉,「怎会。」

「可是你生气了,你在生我的气。」

奚玉棠轻笑了一声,转而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彷佛并非身在皇宫,而是在家地盘,「殿下不妨说说看,我在生什么气。」

这番做派,让司离微微松了口气。顿了顿,他低声开口,「沈小美出事后,我本该去找你,可是我没去。」

「嗯。还有吗?」

「……我有事瞒你,就是前几日沸沸扬扬的藏宝图事件。不过我可以解释!」

听到他主动提及所谓『藏宝图』,奚玉棠再笑,「好,你说,我听。」

她答得如此轻松,反而让司离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片刻,缓慢地组织语言,「那藏宝图,我发现后,曾给父皇看过。父皇他不准我声张,并让我派人去寻,必须做得干净,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所以我没知会你……」

「可是现在藏宝图天下皆知。」奚玉棠望着眼前的少年,「消息是兄长放出去的,后面有我和越清风推波助澜,殿下要问罪么?」

司离惊诧地抬头,忍不住提高嗓音,「我怎可能问你的罪!」

他眼底闪过一抹受伤,沉默了好一会,这才继续道,「教主,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奚玉棠淡淡道。

「如果可以,我也想回雪山,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司离低头,掩在袖下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我不是不关心沈小美,只是……身不由己。你若要迁怒,尽管冲我来便是,像以前那样在我面前发火也可以,这样不冷不淡的……我心里难过。」

望着眼前的少年——不,都已经大婚了,或许该称一声男人——奚玉棠的心情复杂至极。

顿了顿,她轻声开口,「我没有迁怒。你有你该做的事,我只是帮你,并非要掌控你,你有权对我隐瞒。」

「只是你做的事,我却从另一人口中听闻,这种感觉并不好。」她道,「尤其当这件事涉及到沈七,涉及到你的安危,而我却全然不知,只能事后遗憾懊恼……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司离低着头,久久没有开口。

良久,奚玉棠继续道,「我今日来,并非是要指责你质问你,也不是要将事情掰扯个黑白分明。我入宫之意有二,一是想问问你藏宝图一事。如果可以,殿下,你清楚雪山和紫薇楼的不解之仇,也知晓沈七之於我的意义,若是你知道什么,挑能说的,告诉我。」

对面人抬头望她。

半晌,他垂眸,「我所知不多。那个藏宝图父皇也只有所耳闻,可能有关前朝的宝藏。我派人去寻,却没找到,遇到紫薇楼之后便意识到可能和卓正阳有关。沈七被劫,我没想过是紫薇楼的手笔,直到听闻你受伤,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教主,卓正阳真的要谋反吗?」

他紧张地望着眼前人,那张稚气消退的精致面庞上有着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杀气蓬勃。

「是。」奚玉棠平静地回答他,「他是前朝后裔,这一点无需密之,你大可告诉圣上。卓正阳与我有血海深仇,无论是为你,为沈七还是我自己,我都会尽全力阻止他,但江湖势力远远不够。」

司离倒吸了一口气。

原以为闹来闹去都不过是江湖事,谁知到头来居然真的牵扯到了朝堂。

「……教主的功法,是在皇宫找到的吧。」他轻声问。

奚玉棠不置可否。

太初心经的下半部恐怕很早便流落在了司氏手里,只是因为隐藏在绣帕中,所以一直无人察觉,后来那方绣帕辗转落在司离生母手中,随着她去世,被埋在了冷宫地下。

她曾仔细地推敲过,也查过,最后发现,可能一切真的是巧合。

「父皇说,早些年,当时的武林盟主曾夜探皇宫被国师发现,两人交手后两败俱伤,后来国师直到去世都未能养好身子。父皇以为卓正阳只是一个江湖人,一度曾有归顺之意,只是后来突然横死,加上国师重伤,朝上事务繁多,无暇顾及江湖,此事便不了了之。」

「我提醒教主一句吧……」司离抬起头,「岚少主取武林盟主之位,背后有父皇的意思,江湖和朝堂多年来联系越来越密切,父皇想收权,是在给我铺路。」

……果然如此。

奚玉棠轻轻阖眼。

她就说,兄长那等没多少野心、前半生所有心思都用在练武和复仇上的人,怎么可能去主动争武林盟主……想带出听雨阁是顺势而为,无法拒绝才是重点。

「此事我心中有数。」她眼神复杂地看过去,「多谢。」

司离摇了摇头,「教主帮我良多,这点回报,实算不得什么。」

这世间的事,说不准是不是命运的玩笑。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做着抉择,他不敢对奚玉棠做任何承诺,因为他也面临着两难。不登位,死,登位,他也许也会和父皇一样对武林下手。

奚玉棠是江湖人,他了解她。从三品的锦衣司同知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工具,她没有卫寒那等浮沉官场之心,今后必然会重新回到江湖。他不知有朝一日自己在对武林下手时会不会被阻拦,那都是他登位后不知多久才会做的事,但是眼下,此时,他想给她提个醒。

哪怕这个提醒会造成日后艰难的局面,哪怕他多年后可能会后悔。

这个人的恩情他无以为报,这辈子,他恐怕都要欠着了。

甚至於……他不太想还清。

「教主今日的第二个来意是什么?」他问。

「这个啊……」奚玉棠恍然从飘远的思绪里回神,「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跟你道个别。」

话音落,对面人诧异地抬眼。

「我要走一趟南疆。」她不紧不慢道,「有一事要知会你,这次南疆之行,我与卫寒会联手。藏宝图一事是他告诉我的,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对面人愣在原地。

像是没看见司离的惊诧,奚玉棠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隔着桌子推给对面人,「后方的事交给你,吕正、秦轩、冷一、姚九、邹青……玄天各个堂主我都打点过了,此令牌是代教主令,你登位后会自动失效。」

她不是半途而废之人,说要帮司离,就定会帮到底,哪怕这位太子殿下已经不是从前的玄天右护法。身后事她都已经交代好,雪山会是他的后盾,如果他顺利继位,玄天就交还给奚玉岚,如果他失败,雪山众人会拼尽全力保他一命。

有善始就要有善终,她能为司离做的,全部都做了。

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司离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他机械地将目光移动到面前的令牌上,死死盯着看了许久,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接着,突然一把夺过令牌狠狠扔在地上,整个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不要这个!」

奚玉棠被他吓了一跳,「……别闹,听话收着。」

「不要!说不要就不要!」对方一脚踩碎了令牌,双眼赤红地冲到奚玉棠面前,拉着她的衣袖紧张地哀求,「不准你说这些,快收回去,呸呸呸,你别乌鸦嘴!」

她居然在交代后事!怎么可能!

已经多年没见过司离这般模样的奚玉棠被他突然的爆发震在了原地,足足怔了好一会才洒然一笑,张开手臂将人抱在了怀里。

「……怕什么,人都有一死,我只是在说最坏的结果罢了。这么多年,你不是早就想过这个可能?」

司离在她怀里僵了一下,头埋进她肩窝,十五六岁的少年,却一如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撒娇哭鼻子的孩子,「我从未想过你会死……」

「天真。」奚玉棠好笑,「你既知我功法,也知卓正阳,当想过我的打算。」

话音落,怀里人忽然一僵,接着忽然猛地推开了她。

奚玉棠没想到他会用上内力,一个不察,仰面躺倒在了席上。下一秒,少年的手臂砰地一下用力砸在她耳旁,整个人俯身过来,另一只手死死摁在了她肩上。

奚玉棠被锢住动弹不得,愣愣抬眼,却见司离死死看住她,呼吸急促,眼眶通红,声音颤抖而恐惧,「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既然有生命危险,那就别去行么。」

「……」

「求你。」司离下意识捏紧了她的肩。

「不行。」奚玉棠无奈,「我有必须去的理由。此一行凶多吉少,我想把你安顿好。」

「我不要你安顿!若你执意要去,那我陪你!」

「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样!」司离猛然拔高了声音。

奚玉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眼泪忽然落在了她眼皮子上,她下意识闭了闭眼。下一秒,司离哑着嗓开口,「你怎么能对我交代后事?教主……奚玉棠,你向我保证,你只是去南疆救人,你一定会回来,好不好?」

「……」

「你说啊。」

无奈地抬起那只没被箍住的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奚玉棠笑起来,「司离,你从小到大,可曾听过我说过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我与卓正阳冲早有一战,这是我当年入玄冰坑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的事,现在再说这些,毫无意义。」

「可是你说过要陪我,人活着才能陪不是么?教主,我跟你去南疆行不行?」司离难过地低下声音,往日撩人的桃花眼里,如今盛满了支离破碎的脆弱,「你已经离开我一次了……」

一句话,令奚玉棠呼吸猛地一顿,再也说不出话来。

「答应我啊。」他执着地看着她。

奚玉棠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动摇,可一想到他的太子身份,又立刻铁了心,「不行。」

「……」

她的目光坚定而严厉,毫无商量余地,司离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下一秒,他忽然发狠般俯下身,奚玉棠心中一惊,条件反射地偏头躲过对方。

湿热的气息错了一瞬落在她耳垂上,刹那间,大脑轰地一下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