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1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317 字 22天前

第八章 相逢

为了照顾身体甚弱的宋梨,燕横不敢走快,怕她坐在车上颠簸太苦,而且每到一处城镇也都停下来休息,确保宋梨的状况不会转差。

这辆马车与盘缠,乃张永所赠,是燕横最后一次接受朝廷的恩惠。以他的功勳,其实就算索要多十倍的嘉赏亦绝不过份。

但燕横不想多取一芥。他不希望重建青城派的过程,与朝廷有任何关连。

当年宋梨就逆着今日的方向,一路被人转卖直到京师。今日虽然她大多时候还是身困车厢或是客栈室内,无法在外走动,但相比当年,心却是自由的。离开京城越远,她越展现更多笑容。身体亦似乎因此稍好起来了,抵得住这长途旅程。

沿途的风景令宋梨的心慢慢敞开。她会拉着燕横问这问那,又或是把美丽的东西指给他看。从前青城山上的那个小梨,有一点点回来了。燕横看见她的变化,大感欣慰。

可是许多时候,燕横看着那些景色都禁不住会发呆,显然是联想起某些旧事。宋梨以为他是因为挂念荆大哥。

反而是人生历练比较丰富的马荻,从旁看出燕横的心事——每次他凝视着江河或是花树,那眼神透出的落寞,不只是挂念着同伴那么简单。

可是马荻当然不说。就如燕横一样,她明白宋梨若是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属,又必然会陷入自责的泥沼之中。

马荻一路上都观察着燕横这个人。直至有一天,她觉得已经看够了,就正式向他请求。

「你可以教阿捷用剑吗?」马荻问。「我知道他还小……但就算只是做做样子也好,可以教他一次吗?」

燕横明白马荻的意思。她希望将儿子的未来,交托给燕横。

——这孩子,需要一个老师。

燕横答应了。

他没有真的教马捷什么剑招,只是把一根直直的树枝交给这孩子握住。他自己接着也把「龙枣」拔出来。那刃锋的金光,把马捷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首先得记着一件事。」燕横向马捷说话时,也想起过去许多人——甚至包括敌人——跟他说过的话。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学剑的理由。可是你若握起剑,就要有承担这种力量的准备。当中会伴随许多困难和责任。你要预期,自己将会与凡人不一样。」

燕横不知道这样的说话,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会不会听得明白。

可是马捷确实点了点头。

终於他们也入了四川。再次看见家乡的风景,在街道上嗅到熟悉的菜式香气,燕横和宋梨的心都温暖起来。

「我们……真的回来了。」有一天宋梨情不自禁地紧挽着燕横的手臂,说这话时泪盈於睫。但这次是欢喜的眼泪。

每次进入省内的城镇,燕横心里都倍感紧张。他在想:童静会否也回来四川呢?我会不会碰上她?他的眼睛总不停在人群之间搜索。

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看见她。

当他们到达青城山脚的味江镇时,相距离开京师已经差不多九个月。燕横驱车入镇时,如平时每次入城一样,将「雌雄龙虎剑」包裹起来并收在车座底下。经过街道之际,没有任何一个味江百姓认出他。

——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吗?……

山道无法行车,他也就将车子停在镇内,解下两匹马负载随身的器物行李。宋梨的身体现在又好了些,可以坐在马鞍上,由燕横拉住慢慢前行。后面则骑着马荻和马捷。

他们上山时,镇民也不觉有何特别,只把他们当成上青城山的道观或佛寺祈愿参拜的善信。

越是接近青城派「玄门舍」的原址,燕横和宋梨的心就越跳得急促。这山路他们少年时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遍。各种遥远的回忆一一袭来。

——虽然他们知道,等在前头的只是一片一无所有的荒废土地。未来的一切都要靠他们的手重建。

终於,昔日的家就在面前。

映入眼帘的,正是师父何自圣与众多青城尊长同门的剑坟,一座座依然存在。

燕横把宋梨抱下马来,二人不顾一切就急步走到坟墓中央。那些充当墓碑的钝铁剑当然都已锈蚀,有好些已经断掉。

宋梨至今没有忘记父亲宋贞和哥哥宋德海的坟墓所在,马上走到他们跟前哭着跪下。

燕横则找到何自圣的坟塚。他将背在后面的「雌雄龙虎剑」解下,打开布包亮出,双手托着高举过顶,跪在墓前,闭目禀告。

「师父,本门至宝,燕横至今未失,并以它击杀了叶辰渊,血祭师父与同门在天之灵。」

他将长短双剑收下来,看着坟头说:

「从今日起,燕横余生将一力复兴青城剑道,重振我派门楣。」

告祭完毕后,他们等待马荻母子拉着马走过来。

「为什么……」宋梨这时看着墓地说:「这些坟塚……有人拔清了杂草。」

燕横这才发觉,墓地确实并不如想像中荒凉。会不会是山下镇民定期上来打扫?……

与马荻母子会合后,他们走向原来「玄门舍」大殿所在,却发觉同样被整理过,被焚毁的废墟已经夷平,残留的木石有些被移去,有些整齐地堆放排列着。

而那空地正中央,建起了一座极简陋的小茅舍。

正当燕横疑惑之际,有一个人影从那茅舍里走出来。

「你……真的回来了!」那人大呼向着这边奔跑过来。

燕横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谁:就是在平乱之战里曾经不止一次并肩作战的那个义军民兵沈小五。

「你!」燕横惊喜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小五抓抓头发:「是你叫我找你的呀。你说过,只要我想学,你就会教我。我想学。」

燕横无言以对。他再次看看四周那些被整理的砖木。全是沈小五一个人干的。

「不过来四川的路可真远。我走了许久,之前存了一年的盘缠都花光了,中间为了吃饭,什么工都打过……可是到来的时候还是没看见你。我就只好一直等。」沈小五说时,又再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老实说,我已经准备要放弃的了,不过想到回老家又要走那么长的路,也就一直在犹疑……」

听见沈小五如此坦白,宋梨在旁忍不住噗啸一笑。

「怎么样?可以收我这个徒弟吗?」沈小五问。

燕横也笑了,点点头。

就是这么简单。沈小五成为了青城派门人。

「不过……你不是我的大弟子。」燕横说着,伸手按着马捷的头顶。

「他是你师兄。」

◇◇◇◇

自从离开了南京,王守仁此生未能再与「破门六剑」相会。

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这不世之功,原本被正德皇帝的众宠臣冒领,嘉靖皇帝拨乱反正,重新论定了王守仁的功绩,敕封以爵位「新建伯」,食禄千石,藤封三代,极尽荣贵。

即使如此,王守仁仍是逃不开朝廷政事的漩涡。他与兵部尚书王琼关系紧密,而王琼却是内阁之首杨廷和的政敌,阁臣因此对王守仁亦有所顾虑。

原本王守仁应该上京面圣受敕,但才行至钱塘江时,就有宫僚上疏,指先帝的国丧花耗已然甚钜,不宜再举行嘉许功臣的国宴,以免再劳民伤财。这当然是杨廷和内阁的操作,以阻止王守仁面见新皇帝,不让他有机会取得更大的影响力。

其实王守仁本就无心争权,於是他亦上疏请求顺道回家乡浙江余姚省亲。皇帝准许了,下旨升王守仁兼任南京兵部尚书,并赏赐他蟒袍玉带,衣锦还乡。

身穿御赐蟒玉,王守仁回家时尽受乡人称颂爱戴,人人都要争睹这位文武双全大功臣的风采。

当夜饮宴之后,他在房间里脱下华丽的蟒袍准备就寝,更衣梳洗之时从水盆和灯光反映里,看见自己一身历尽沧桑的瘦骨头,不禁莞尔。

——脱了一身荣华,还不是同一个人?

次年老父王华高寿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间,在家乡又再讲学。慕名而至就学的新门人一时就有七十余名,每次一开讲围聚者往往也达数百,把借用的道观或佛寺挤得水泄不通;每每讲到仁义的道理时,年轻学子都一起激动流泪。

两三年后,开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设书院传播先生的学说。杨廷和忌惮他在士人间蓄积势力,曾指使官僚批评其所传乃是邪学,但并无效果,从学王阳明者依然甚众。

嘉靖六年,广西土司宫岑猛叛乱,当地官军出兵征讨,虽然将岑猛击杀,但其部将卢苏及王受继续聚众作乱,声势更大,次年还把思恩府也攻陷了。当地都御史姚??无力平乱,被嘉靖皇帝撤职。

阁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荐起用王守仁,故意将这个征讨险恶山水的艰难任务塞给他。

王守仁一再为朝廷带兵平乱,早就感到自己杀业太重,一力推辞,但不受陛下接纳。他无奈再一次投身戎马,率领两广、江西及湖广四省军队出征。

王阳明的军事才能再度於此役中展现,先成功招抚了卢苏、王受二人,借助他们的力量,重用当年剿灭南赣山匪的战策,连环突击断藤峡等乱贼的险要据点,三个月里斩敌首三千余,迅速平息了乱事。

或许击败宁王之役已几近耗尽王守仁的带兵精力,他自从进驻广西之后就开始害起肺病来,一直带疾指挥军队及安抚受祸的广西士民。

渐渐王守仁病况加剧,上疏请求归乡。后来情状更严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过梅岭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龙铺,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从不必开船,而是把他在当地任推官的门人周积召来。

周积上船看见老师闭着眼沉睡,不敢打扰。良久,王守仁睁开眼睛,看着这弟子微笑说:「我要离去了。」

周积立时滚滚泪下,哭着问:「先生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看着船舱顶上,听着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声。他的笑容没有改变。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说完不久,瞑目而逝,结束了五十七年的伟大历程。

◇◇◇◇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细石滩上,荆由站在深及腰际的海水里,朝着拍岸而来的潮浪挥拳。

只有五岁的荆由,在水中摆出不应属於这个年纪的熟练姿势。水底下的双足踏着碎石,两边足尖一前一后向内收,带动两膝内箝,立着南海虎尊派着名的战步,抵受着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坚实的拳头,从中央一记接一记地击出,打拳时头颈和身体都没有多余的晃动。

此刻他真正在练的却并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么冲过来的。」父亲这么教他:「每一次浪的样子都会不一样。你要看见它冲过来最前、最尖的那个地方,尝试用拳头去打它。」荆由已经站着许久。两眼因为不断被海水溅入已然变红。他还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里,又或是看见时已经太冲。但他不肯放弃,继续在练习着。

相比五岁时的父亲,荆由还要高大一些,这身高大概是遗传自母亲。小小的棕红脸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这来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难说了。

因为太过专心锻炼,当那个访客从远方的小路走上石滩时,荆由并没有察觉。他回头去看,那个访客已站在只距他几尺远的一块石头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练拳。

荆由很讶异。不是因为这海边很少有陌生人来,而是看见这个访客站立的方式。他双足并起来,好像只有足尖沾着石块,整个人站得像竹子般笔直,可是身体却没有半点摇晃,就像有许多无形的丝线将他固定在空气中,只有衣衫被海风吹得猎猎飞舞。

这访客头上戴着一顶大竹笠,左手拿着一个又狭又长的布包。

荆由仰起头,看着访客的脸。

那张脸藏在竹笠的阴影底下,双眼也正俯视着他。

然后这访客说了一句话。

「带我去见你爹。」男人的声音。

不知为何,荆由对这个人没有半点讨厌或害怕。他点了点头,就从水里走上来,扭一扭被浸湿的衫裤,赤着脚往家走去。那访客也迈步跟着。

荆由的家是建在海边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前面开辟出一片小前院,种着1些瓜豆,养了几只鸡。他快步爬上斜斜的小路,推开前院那矮矮的木栅门跑了进去。

那访客跟着进入,站到前院中间,看看这屋子四周。到处的竹架上晒着成串的蔬菜和鱼干。一切都十分简陋。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