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6958 字 1个月前

耿照当夜在栖凤馆与他交过手,以为摸清了这位金吾郎的底细,如今方知大错特错。比之神奇的「瞬差」之术,此际任逐流剑尖所指,竟有股山岳般的威压,一巧一重,判若两人;碧火神功感应危机,耿照放慢动作,凝神以对,丝毫不敢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说得极是,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要再不知轻重,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任宜紫扭着旧伤未癒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剑, 冷笑道:「叔叔,这人不识好歹,别跟他白费唇舌。」

金钏银雪持剑复来,封住耿 照的退路,四人四剑将他围在中心。

忽听纱帘后一声轻叹,一把温柔动听的语声道:「叔叔,耿典卫是自己人,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见不着叔叔、妹子啦。」

却是阿妍。耿照与韩雪色分手后,便带她由觉成阿罗汉殿后潜入,送进凤台,然后才向将军窠报。凤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个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来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装束,端坐胡床,见耿照要跪地磕头,摆手道:「免礼罢。是慕容将军让你来的?」

耿照心中一凛:「阿妍姑娘虽然温柔善良,到底是在朝堂 上见过风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将军的心思。」

俯首道:「回娘娘的话,确是将军派我前来。」

如实转述。阿妍沉默听完,尚未接口, 任逐流哼哼几声:「慕容柔以为他很聪明,别人是傻瓜么?收容难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仪天下,然而无品无秩,她说能收便能收?到时落了个『宫闱千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什么来负责?」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耿照无一言能辩驳,把心一横,不惜冒犯天颜,迳问阿研:「恕臣无礼:佛子聚集难民包围阿兰山,娘娘知情否?」

任逐流面色一沉,怒喝道: 「大胆!你这是同娘娘说话?无礼刁民!」

阿妍举起一只欺霜赛雪的白皙柔荑,劝道:「叔叔,没关系的,耿典卫不是那个意思。」

转头道:「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件事。若我事先知晓,断不会准许佛子这么做的;将军在山下布有三千铁骑,越浦亦有重兵驻紮,若发生什么冲撞,岂非平添伤亡?此举未免鲁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丝曙光,急忙点头:「娘娘圣明!既然如此,可否请娘娘召见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酿成大祸?」

阿妍闻言静默,一双妙目眺着远方黑 压压一片的山头,片刻忽道:「耿典卫。你说,那些人该怎么办?」

「嗯?」

耿照听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来佛子,让他解散流民,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阿妍蹙着好看的眉黛,极目望远,喃喃道:「但这些人呢?他们就地解散之后,该何去何从?对我们来说 是一道命令、一纸文书,甚至就是一句话而已,但对流民而言,却是下一餐饭哪儿 有得吃、今晚何处能安睡的问题。他们等不了了,耿典卫。」

她收回视线,转头正对错愕的少年,哀伤的笑容里带着温柔的歉意,却无丝毫动摇。「对不住。我不能让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这么做。」

广场中央,冲凤钧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场面陷於僵持。慕容柔面无表情,似乎数万流民包围阿阑山一事,在这位镇东将军看来直若等闲,全然无意回应佛子,令这场规模惊人的挟持顿失标的,再一次击在空处。 蒲宝察言观色,干咳几声,扬声笑道:「二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能解决。今儿本是『三乘论法』,三个乘 呢都来这边,论它个一论,谁要能论得其它人乖乖闭嘴,自然是和尚头儿了,奖他个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归他管,也很嗖该罢?依我行,个如-一位就学

迢法子论上一论,将军有理,大伙儿听将军的;佛子有理,自好听佛子的,这不就结了?」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但引人发噱之余,也不是全无道理。凤台上,任逐流听得抱臂摇头:「道理要怎生讲出个输羸来?又不是打架。」

却听蒲宝续道:「……各位听到这儿,心里边儿不免有个小疙瘩:别说讲经论道,便是干他娘 的爆起粗口,那还是骂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约莫得咬断喉咙才行。」

众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围的紧张气氛稍见和缓。

独孤天威转头笑骂:「蒲宝,你东拉西扯半天,全是废话!你是让堂堂慕容大将军与本朝国师互咬喉管,比谁凶比谁狠么?你要是能说服这两位下场,本侯愿出千金为花红,共襄盛举!」

蒲宝笑道:「昭信侯这话内行,不但一语中的,而且是一炮双响,直说到了点子上。文斗,那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要赌输嬴分胜负,唯有一途,那就是武斗!真刀真枪打擂台,比武夺帅,嬴就是嬴、轮就是输,一翻两瞪眼,干脆利落,谁也别想赖帐。」

独孤天威不禁哂然。

「这同互咬喉管有甚两样?馊主意!」

蒲宝大摇其头。

「昭信侯赌过车马,斗过鸡狗罢?毋须亲自下场,一样能分胜负。今儿既然是三乘论法大会,咱们便问一问三乘,这些难民到底是该帮不该帮。」

「三乘中觉得慕容大将军驱民以死,不符佛门教义的,便指派一名代表,与慕容将军手下人斗一斗;连胜三场的话,那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慕容将军这边啦,没奈何,这几万人就当交了死运,活该饿死冻死,与人无尤。」

独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伙把东海、央土、南陵三大佛宗都拖了下水。就算东海的和尚不敢开罪慕容柔,还有央土南陵两道锁。慕容柔一向爱打擂台,连四府竞锋都想以武力决胜,这提议倒是投其所好;只是眼下失却岳辰风这个臂助,不知他还有没有打擂的豪胆?」

抚掌大笑:「刺激!这个玩法儿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罗哩罗唆。就是不知道镇东将军有没有种,来玩一把爷们的睹戏?」

蒲拽故意露出惊讶之色。「慕容大将军乃堂堂天下四镇之一,手握十万精兵,节制东海、一呼百应,简直就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爷们中的爷们!侯爷何出此言?」

独孤天威笑道:「蒲将军斗鸡斗犬之时,用不用瘸脚鸡、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

蒲齐嘻嘻一笑:「成心要输,不如直接拿银子包窑姐,总强 过打水漂儿。」

「那便是了。」

独孤天威怡然道:「蒲将军有所不知。慕容将军的第一高手、 人称『八荒刀铭』的岳宸风岳老师,日前不告而别,现已不在幕府中。慕容将军没了好车好马好狗好鸡,想是不敢赌的,不如去包窑姐儿,省得打了水漂。」

此话辱及将军夫人,极是无礼,众人尽皆变色。连沈素云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锞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赶紧翻过小手,轻轻握住慕容柔冰凉的手掌,以为安抚。 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见撩拨不动慕容,接口道:「侯爷这话不大对。我听说慕容大将军麾卜有一名典卫,近日里火烧连环坞,干下不少骇人听闻的大事,幕中纵无岳老师相佐,想来还是人才济济的,不致要做缩头乌跑罢?」

雷门鹤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镇东将军府的。不过本侯宽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这种货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借与慕容大将军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两人奚落半天,谁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当他俩正演着一出蹩脚的参军戏。蒲宝一边嘻笑调你,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镇东将军雷厉风行、眼底颗粒难容的大名他是久闻了,此人心黑无庸置疑,殊不知在「脸皮奇厚」上亦有过人之长,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动,正应了蒲宝之言,那是谁也骂不死他的,围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声令下,真让流民杀将上来!否则山下仍是挨饿受冻,山上依旧歌舞昇平,还不是各玩各的?

蒲宝素来自诩「天下第一无赖」靠无赖打滚、靠无赖发家,甚至靠着无赖爬上天下四?的高位,人人当他是小丑跳梁,料他坐不稳将军齐座,一旦中书大人觉得烦厌了,随时能将他打回原形,恢复成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闲汉……但至今日,脂粉巷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几翻,月旦之人随风流去,镇南将军依旧是镇南将军。

蒲宝深知无赖的力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像慕容柔这样的人一旦耍起无赖,居然会如此令人头疼。怎地所有的杀着到了这厢,都变得这般难使?这人到底……是有多枣手啊!蒲宝不禁冷汗涔涔,一颤一颤地晃着猪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湿漉漉的帕子胡乱抹额。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无兵无权的镇南将军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莲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抬头。

「我欲与将军相辩,说得将军收容难民,以此取代论法。将军意下如何?」

却是对着慕容而说。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说不妨。」

琉璃佛子闭目垂首, 面带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但我料将军心如铁石,纵有钵生青莲之能, 也难教将军改变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众围山之后才知道的,还是围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陈疾苦於将军之前,一见将军恻隐。看来是贫僧过於天真了。」

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国家大政,却非你我说了算。」

佛子摇头。「将军临阵指挥,也要一一问过朝堂,待六部官员合议之后,再由圣上颁旨而行么?」

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阵将士的性命, 俱都操於将帅之手,邮驿往返,未免缓不济急。」

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数万难民的性命,亦操於将军之手。待朝廷议定,怕已无可赈济;将军临阵果决,何以厚将土而薄百姓?」

慕容柔笑道:「我乃武将, 非是文臣。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佛子之位,自当论法,宣扬释教教义, 令我等与流民同沐,斯为善矣。」

琉璃佛子点点头。「若三乘都希望将军出手拯救,将军愿意听否?」

慕容柔身姿未动,淡淡说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说不妨。」

佛子长叹道:「将军之心意,看来是难以撼动了。如此蒲将军的提议,倒也申失为良策。」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况将要失控么?)慕容柔嘴角微动,眼前朦胧难测的对手忽然现出一丝轮廓,隐隐现形。即使在心机的角力之上,慕容终於摆脱捽然遇袭的劣势,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对东海将更为有利。

「蒲将军的提议,本镇并无意见。」

他淡淡一笑,低头轻叩扶手。「若得娘娘应允,本镇自当遵从。打或不打,尚请娘娘示下。」

适君喻听得一怔,附耳道:「将军!此乃激将,不可……」

慕容柔打断他。「你瞧那山间流民,该有多少人?」

适君喻闻言一凛,想起将军冷若冰岩沈静如山,连自己都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将军何等睿智,岂能轻易上当?定了定神,低声道:「腱下粗粗一看,应有三五万人罢。」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远。权作五万人罢。」

慕容柔道:「五万人的部队, 你想该有多少伍长、什长、百人队与统领?」

适君喻长年在将军身边学习军事,一点就通,登时恍然。连五万名训练有素的军队,都须以军令严密节制,方能有条不紊;五万名流民蜂拥於山野间,简直跟火汤上之油没有两样,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小状况,都可能使这批数量宠大的乌合之众一瞬间失控,无论进退,都将造成难以阻挡的灾难。

明白这点,适君喻发现情况远比想像中更糟。观察山间那片黑压压的蚁群动作,不难发现铁骑队逐渐撤向山道,於、邹二位统领奉有严令,未得将军之命,恐怕连尺寸都不敢退。防线不住被挤压后退,代表流民渐起骚动,若不能及时舒压,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已别无选择。

适君喻想过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过包围,向越浦驻军求援……但这些应变方略最终导向的结果,便只有武力镇压,无一例外。

将军素来不受胁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顾满山权贵安危,甚至将皇后娘娘置於鼎镬刀锯,在流民生变以前,将军需要他亲口下达解散的命令;倘若连这着都失效,也只能领众人退入寺中固守,发号召来大军,在娘娘及无数显寊面前,上演一场惨烈至极的血腥屠杀……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束紧腰带,低道:「属下愿拚死一战,不敢辱命。」

慕容柔点了点头,起身朝凤台拱手,朗声道:「战与不战,还请娘娘示下。」

「妈的,又来这招!」

任逐流气急败坏,扶剑回头道:「阿妍,你莫要上当,这厮赚你出头,替他做挡箭牌!你要是一时心软掺和, 不只圣上怪你,连你阿爹也要担干系!?赶紧让那粉头小贼秃散了流民,真想帮他 们,待返回平望,叔叔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劝道:「娘娘,将军不是不肯拯救难民,实是怕落人口实,为东海惹来兵祸……」

阿妍突然抬头, 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道:「不说将军。耿典卫,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难民,任他们自生自灭么?」

耿照摇头。「将军一直在想办法帮助难民。他让我将难民驱赶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萧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济收容。此法虽然颟预,但并非全无效果。」

少年从没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将军的为难、朝廷的猜忌,还有那传说中的「密诏」…… 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希望皇后明白:在难民一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努力陈说着,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色时,曾满布悄颜的忧伤抻气。耿照心中一动,才发赀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他所说的那些「将军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阅历、眼界以及所处环境,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毋须他多费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终如一,与将军并无不同。 她叹息着,转头冲任逐流一笑。「看来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样是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还有良心的。」

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决定如此艰难,在出口的瞬间,她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意,彷佛这么做才是对的。

「慕容做了这许多,换我帮他一把啦。擂台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