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1 / 2)

妖刀记 默默猴 9803 字 1个月前

妖刀记◆第027卷◆换巢鸾凤

【内容简介】

登基以来,「得位不正」的耳语从未自独孤容的想像中消失。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的人,终也疑心起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害死了兄长,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

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背了黑锅。

「你是说待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独孤弋笑问。

「对。」异人笑着回答。「此即为『天劫』!」

妖刀记◆第027卷◆第131折◆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冲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贡院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

抨击四镇开府的论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诸多稽核抚赏的猫腻;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书熏坏了的腐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偏又大开大阖的酣畅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阅读至天明。为冲凤钧前程着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根生机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顺便显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日后仕途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苟窃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他没想过拿这些人当对手。

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於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旮武功卓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於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的龙床铁刑架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亦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像中绝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虚使然,身为帝王,独孤容应可留下更干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

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身份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坛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当声长笑不绝。那是自他离京以来,头一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彷佛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胡闹的日子。

——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背了黑锅。这世上,没人能杀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便不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变成幽影般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抖脚:「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我们瞎搅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操!」

「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笑。

「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走脱,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

「像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们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划出於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别制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脱身之巧,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玉霄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於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於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别仅在於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存。

异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淩冲,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起初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於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从阿旮越发惊人的伤癒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

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博大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徒手粉碎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杀」恶如侬;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淩」常峻骨亦於单挑中落败,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儿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衙差四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还不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一具浮屍好上多少。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舞,十分精神。

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隐於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

「『八表游龙剑』……算不算无敌的武功?」

「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你这一生都不想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鹏学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样。」

「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居然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头皮发麻,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

「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

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我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心得,待得闲时咱们聊聊。」

「你惨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

「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

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怕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话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

「寰宇无敌,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过於阳刚的终将磨损,过於阴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节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

他闻言一怔。阿旮却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

没理阿旮,他定定回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极力求肯,谁知才动念,身前彷佛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逾分毫;一怔之间,双膝再跪不落地。

异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弥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

阿旮忽然击掌。「这么说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

「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怕么?」异人笑问。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现下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怕或不怕,有点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说罢,世上有哪个不死的?」却轮到异人纵声大笑了。

他听见那句「世上哪个不死」,不由一震,混乱的臆思彷佛打开缺口,迎入明光。

聪明如自己,还不如一名渔村顽童透彻!摇头之余,忍不住也笑起来。

阿旮摸不着脑袋,浮肿的眼皮一转,嘿嘿笑道:「娘的,原来你们俩合起来玩我!编了忒大一套来诓老子,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干!你无敌,你无敌,那天劫怎么不降他妈一道闷雷劈死你?玩你老子!」

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却听异人大笑道:「怎么没有?我都遇着几次啦,一回比一回紧迫,真他妈的!上回天劫,我还引雷坏了一帮混蛋的好事,他们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吗?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无敌」的代价就是招来天劫——到了世间无人堪为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

这不过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罢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罢手,不要走上异人的武道,无奈从镇东将军府打到白玉京、从抗击异族打到央土大战,在每个希望灭绝的当口,都赖有阿旮那浑无止尽的惊人突破打通关隘,领着众人看见希望,从断垣残壁中重建家园——

白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而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那一天做准备,虽然谁也没说出口。

在白城山接获噩耗时,他明白分别的时刻终於来临,却料不到是这般天隔一方的景况,没能在阿旮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还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里许久许久的「对不住」。

独孤容主政多时,早已是国家的实质主人,阿旮的猝逝於政令推行,影响可说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静待昔日政敌的肃清报复,等来的却是新皇帝不曾间断的试探与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几乎也要怀疑是独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长。

而霎眼间,竟连独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区区几名权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四郡集团在文官体系内生根抽芽、成长茁壮,陶五倚之排除勳旧,於立国之初的权力角逐发挥莫大作用。枪棒虽不比笔锋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无弱点,同斗兽棋一样,一物降一物;他们惧怕的是钱。

意识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於执政后期着手抑制当初极力提拔的老乡,可惜为时已晚。平望日益活络的银钱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团的分割重组,孝明帝的各项内外措施亦须强大的经济力为后盾,权力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以央土任家为首的乘羡派之手。

——「乘羡」者,逐利耳。

与其说乘羡派的手段温和,倒不如说这个「和」字才是它们的本质——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针锋相对或能激发若干火花,长远来看,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这场游戏,比的也只是谁更腐败而已。功臣虽腐败,其腐败之快之深却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赶走了功臣,得以窃占朝廷;而商人富贾对於腐败的体悟犹在文官之上,最终文官亦非其对手,拱手交出大权,自甘为腐败集团的一环,共同追求更平稳安定的腐败。

死若有知,陶元峥该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每每想像陶五连肠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样,总能令老人嘴角微扬,连幽冷寂静的谪居地竟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老人与其毕生的政敌一样,都对贪腐的官僚深恶痛绝,却不得不承认,由乘羡派领导的腐败之「和」,是王朝自来未有的文明安稳,起码权力嬗递时已不怎么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几位中书令的更迭都平和宁静,台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虑眼下政治气氛的微妙变化,老人决定任性一回,将冲凤钧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码给个「同进士出身」罢,他心想。相较於跃然纸上的才华与热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吃错了药,无端端发起鸡瘟,竟将五甲试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点了冲凤钧,对他那篇《础汗风壮策》赞不绝口,信捻来,居然分毫无错,也不知反覆读了几回,能牢记如斯。

出身寒门的冲凤钧,当年远比此际更清瘦苍白,却不见一丝退缩,抑着兴奋雀跃,对皇帝的垂询应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满朝文武不禁变了脸色,满背汗浃。

一瞬间,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独孤容的儿子毫无乃父之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栋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未及亲政,已动了烹犬折弓的心思。冲凤钧的文章好坏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儿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为他独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镇,宇内归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没能完成的伟业。

他早该在小皇帝传抄《东海太平记》时发现的。

独孤容驾崩未久,连「顺庆」正朔都未更换,大学士们议定了新帝的年号「承宣」以及独孤容的太宗庙号,科考、税役等亦按遗旨如期举行,除皇室须守孝三月,谁也不许放下手边工作,以免误了国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纸黑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等事宜,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彷佛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借此一吐怨气。那是权柄止於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伸蠢蠢欲动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但无益於理想,只徒然置其於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闻风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朗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於「顺庆」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於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紮,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

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

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壮策》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地听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得状元?」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冲生可列於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

那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干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彷佛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从此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痛教训里,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鉴於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烧了皇宫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报告此事,在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毁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了的皇帝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有出过京城;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冲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赋的一号人物。

冲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日新月异,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的结果无一例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论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党」。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有冲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冲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将原主儿改成「冲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台面下的挪移干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冲凤钧冲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冲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冲大人的陞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冲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昇华后的「中兴」标的。由此冲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冲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冲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冲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冲凤钧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

「慕容……问过你了?」

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实剑。冲凤钧彷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冲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