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6124 字 1个月前

彷佛有人以鱼钩钓线施为,方能一举越过三丈长的距离,落入蚕娘手里。鬼先生

亲身嚐过气脉禁锁的滋味,比之於活人肢体,那股强大的气机要施压於空气,让

小小一只锦囊“挤”将回去,应是再简单不过。

只是在他手里蜡丸大小的织金锦囊,拎在蚕娘手中,倒似个小小提袋,逛街

带上怕也使得。

银发女郎居然还眞挽着往腰际比了一比,露出“丑死了”的嫌恶神情,啧啧

两声:“你打平望来,不知京里时兴什么吗?这种绣金织锦的袋子,拿来贮装官

印便罢,岂能往女子身上妆点?你早些拿出来,我便不犹豫啦,不知美丑,杀了

也就是了。”

鬼先生知她故意嘲讽,并不还口,定定注视女郎手中锦囊,彷佛所贮一现,

便能底定干坤。

蚕娘掂了掂份量,信手解开系绳,往里头看了一眼,俏脸倏凝,但也不过是

一霎,旋即回复淡然,微笑道:“此物,你却是从何处得之?”不像要动手杀人

的模样。

鬼先生略略放下心来,暗忖:“终究是古木鸢难救我命。”益觉“平安符”

那厢净是些不靠谱的混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待此间事了,定要将祭血魔君

等卖与古木鸢输诚,摆脱这群无能祸精。

当夜在粮船之中,古木鸢将这只锦囊交他,指名应付“七玄大会上最枣手的

敌人”。他当然不会傻得原封不动,待大祸临头,才拿这不知所谓的玩意冒险,

前脚刚离,随手拆开观视,见囊中贮了块沾满污渍的破瓦当,残剩的圆瓦面上,

非常见的卷云纹或吉祥文字,而是一只鸟首。

南陵诸封国的达官贵人府上,多以族征的鸟类图腾制作瓦当,但这一小块碎

片上所见,既非鹰也非凤,也不似孔雀仙鹤一类的瑞禽,锐目尖喙,瞧着倒像乌

鸦。乌鸦自古不祥,南疆百族之中,并无以鸦形为族徽者;除此之外,囊中别无

长物,古木鸢亦无只字词组交代,可说卖足关子。

古木鸢的智谋,鬼先生从无一丝怀疑,当下只恼他架子忒大,时时端着一副

考较人的神气,彷佛“普天之下,人人吃土;率土之滨,俱都傻屄”,打骨子里

看人不起,连交付救命关窍,都要用上锦囊哑谜这等老桥。

直到看见一路从祭殿入口摇将下来的向日金乌帐,终於明白古木鸢让他防的

是谁。

冷静点,胤铿。他对自己说。

蚕娘看见瓦当碎块的刹那间,神情产生微妙的动摇,较之现身以来,女郎一

贯的冷静戏谑、成竹在胸,那心弦震动的模样不是骗人的。这瓦当代表什么意思?

快想啊,胤铿,快点想——建筑物。据点。破碎的瓦当,那是被毁坏的建筑,被

攻破的据点。

瓦当上那铁锈般的暗褐深渍,毫无疑问地是血迹。

这片破瓦当对桑木阴、对蚕娘的意义,只怕是仇。

三十年前,宵明岛位於东海的据点遭人血洗、蚕娘亦被仇家所伤一事,鬼先

生自是一无所知,恐怕连他的母亲胤野亦不知此事。然而,黑衣青年凭借着出类

拔萃的记忆力与观察力,自行锻炼出某种能由微小事物之中,看出眞貌的异能;

他於央土教团中能爬得如此之快,广受平望都权贵之尊仰推崇,乃至成为皇后心

灵寄托,仰赖此术甚多。

“向目乌金”乃是桑木阴之主的象微,以此为瓦当,定是建筑群的核心处。

换句话说,瓦当所沾之血,必不是来自无关紧要之人。

还有什么?杀人,毁迹……要毁去一幢、乃至一片建筑,不会有哪个笨蛋蠢

到用金瓜铜锤一一敲碎;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放火。但瓦当上并无烧灼的痕迹,

代表取自凶手纵火之前——(这是……证据!)

鬼先生蓦然省觉。瓦当沾血,显是取於杀人后;不见焦灼,表示拾於纵火前。

拿得出这块破瓦片的,当时必定人在现场,若非目击证人所为,即是杀人纵火的

凶徒!

他胸有成竹,迎视着蚕娘犀利的眸光,傲然一笑。“蚕娘当问,我有什么条

件才是。”女郎以袖抿嘴,眸中却无笑意,淡道:“给你这物事之人,是打算借

刀杀人哪!你命快没了,同蚕娘谈什么条件?”

鬼先生从容道:“前辈若是杀了我,瓦当顿成废物,多年来苦心追査而不可

得的线索,便断在这一处。値或不値,我亦不知,须由前辈判断。”

“傻孩子!说甚傻话?”蚕娘微眯着眼,抿嘴道:“要从人嘴里撬出话来,

怕比谈条件什么的,要可靠又容易得多。咱们这儿现成有位鬼王哩,集恶道拷掠

人的法子,没什么问不出的,横竖有大把的时间,让她陪你玩玩也不坏。”远处

媚儿露出一抹戻笑,轻拗指节,只差没举手大喊“选我选我”。

鬼先生无奈摊手。

“前辈所言,每个字我都同意。集恶道苦刑之厉害,莫说几样,晚辈怕连一

样也扛不住,毋须鬼王出手,光听我便腿软啦,有什么说什么,决计不敢欺瞒。”

他怎么瞧都不像腿软的模样,微笑道:“但原本便不知的事,恁有通天手段,也

撬之不出;打得狠了,我也只能胡说一气,是不?前辈若不在意,倒也是个法子,

注定无效,且试不妨。”

鬼先生定定注视着娇小的银发丽人,一步也不退让。

“交给我这只锦囊之人,就只给了锦囊,连闲话都未多说一句。晚辈自来怕

疼得紧,但无论我说什么,皆与眞相无涉,我既不知道这瓦当是什么意思,也不

知给我的人与它有什么关连;前辈若想知道,只消答应决计不插手此间之事,待

晚辈毫发无伤离开此地,前辈想知道的,那人自会向前辈说明——我料他以锦囊

相托的意思,原也是这般。”

“你想得美!”媚儿气得哇哇大叫,狠笑道:“等你嚐过本座的手段,便有

什么不知的,也尽都说了!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且慢!”

发话之人赫是蚕娘。她双掌合拢,捧米袋似的掂了掂锦囊的份量,沉吟片刻,

抬头道:“交你锦囊之人,究竟是谁?”

“古木鸢。”心知此事难以闪避,鬼先生索性爽快交代。“顺便说,我不知

道他的眞实身份。”姑射“嘛,神秘组织一个,顶上的人总要遮遮掩掩,干什么

都古古怪怪的,这也挺正常的。”

那种洋洋得意的口吻,媚儿光听就想掐死他。岂料老妖怪居然眞的考虑起来,

就算她再可爱,这下媚儿也看不过眼了,蹙眉道:“你不是吧,这还用得着想么?

先给他来个”凤凰掠翅“,再挑几处剥皮,我看……就先从脸开始好了,这货一

看就是个爱美的,绣花枕头,呸!本座担保他有什么说什么,祖宗十八代都一股

脑儿供出来——”

蚕娘挥挥小手,藕纱重又放落,前后两名鸡皮鹤发的老童子抬将起来,掉头

往望台方向行去。“……前辈!”雪艳青、染红霞双双回头,难掩面上错愕。只

听蚕娘银铃般的笑语传出金乌帐:“蚕娘帮到这儿啦,剩下的,俩丫头自个儿看

办。可别死了呀!”

二姝均是有骨气的,一想自家仇隙,岂有指望他人的道理?蚕娘携雪艳青重

返冷炉谷,又出手制伏了发狂的恶佛,只剩元凶鬼先生光杆一个,接下来,确是

三人清一清旧帐的时候,更不打话,转身专对眼前的黑衣青年,眉宇间战意凛然,

丝毫不让。

媚儿自是骂骂咧咧,诸多不满,只恨气空力尽,无论与老妖怪或鬼先生算账,

都没她什么事。染红霞撑扶至场边,争取时间调匀眞气,己方场上虽只剩雪艳青

一个,但鬼先生适才与蚕娘对峙,耗费偌大心神气力,蚕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磨得他大汗淋漓、唇面皆白,自鬼先生现身以来,从未如此狼狈;对上从天而降

的生力军雪艳青,结果不言自明。

金乌帐一路拾级而上,落脚於游屍门一行三人附近,自藕纱中飞出一只小小

银瓶,白额煞听风辨位,未及转身抬头,已然反手抄住。“给薛百縢那小子服下。”

蚕娘笑道,似能想见那小小的人儿以袖掩口,杏眸一抛的模样。“多大的人了,

还来这种舍身救贼的戏码,以为自己十六岁么?”语声虽轻,却是无分远近,人

人都听见的。

望台之下,漱玉节亭亭俏立,双手分持刀剑,但见腰如细柳、雪臀丰盈,腿

长肩削,看来她不为蚕娘这“贼”字脚注所动,背影依旧风华绝代,持兵之姿更

於雍容妍丽之外,平添一股凛然威煞,说不出的动人。

符赤锦不识蚕娘,耿照与她虽是无话不说,碍於桑木阴的隐密质性,却不好

出卖蚕娘的秘密;直至今日,宝宝锦儿才知有这样一位神秘高人。但她出手助染、

雪与媚儿,总是不争的事实,符赤锦爱屋及乌,并不见疑,朝藕纱之内微一颔首,

聊表谢忱。

倒是白额煞小心得紧,先拔开瓶塞嗅了嗅药气,又毛手毛脚地倾入掌中,以

舌尖试过零碎的药末,静待片刻并无异状,喂薛百媵服下。蚕娘笑骂道:“你这

个小子,难不成蚕娘还能毒死了他?拿来!不吃拉倒。”却非生气的口吻。那白

额煞试得药性,知是难得的珍宝,便以他周游天下所历,亦罕见如此灵丹,听得

蚕娘索讨,“哎呀!”一抖腕子,整瓶倾入老人口中,差点儿没把老神君噎死。

“……手滑了。”一身白毛的大汉压低嗓子,粗声道:“我瞧似有些不够,

你那儿还有没有……唉唷!”却是宝宝锦儿看不过,悄悄拧了他大腿一把,毛汉

子才以指尖搔搔头,差点给爪子划伤脸面,讷讷闭口。

少丢人啦,你那是什么德性!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幸好鬼先生自顾无暇,

不致看出破锭。忽听蚕娘笑道:“我放过那小子,满殿丫头里,就属你最不生气。

他可是挟持了你的小师父,令她多受苦楚的罪魁祸首唷。”

符赤锦料她早在暗处窥视多时,并不意外,淡然道:“前辈若能出手,早动

手啦。我料必有不能料理那厮的苦衷,说要杀他或废去武功,不过威吓罢了,可

惜教他看破了手脚。”

蚕娘听得欢悦,连连点头。“眞是聪明的丫头!难得又有两只好枕头……”

符赤锦不明所以,忽觉一阵恶寒,本能双手捣胸,雪酥酥的奶脯之上泛起连片娇

悚,却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

广场中央,雪艳青手持做为“虚危之矛”核心的乌沉黑枪,一指鬼先生,扬

声道:“你把我的金甲藏到哪儿去了?快交出来!”鬼先生可怜兮兮地抬起视线,

眼中白多於黑,瑟缩道:“我若交出,门主能否饶我一命?”

雪艳青还眞没想过答案,陡被问得一怔,顿时犹豫起来。却听鬼先生哈哈大

笑道:“门主,”胜者为王“是需要练习的,若无足够的准备,很多时候胜者未

必成王,其姿态之狼狈,有时往往比败寇要难看得多。”

他说这话时,唇面上的苍白尙未全褪,发末额鬓兀自挂着汗珠,模样简直毫

无说服力,但不知为何,众人却禁不住替他身前持枪斜指的雪艳青担心起来,彷

佛此话既出,突来一记反败为胜的杀手鐧也不奇怪。

唯一不为所动的,大概只有雪艳青本人了。她微搜着眉,似乎正在咀嚼这番

话的意涵,并不当它是对手嘲讽扰乱的某种说帖。

“按照大会进行的惯例,”鬼先生剑眉一挑,笑得邪气,光以间答的主导权

来看,已是反客为主,武力、身体状况尽落下风的,反倒稳稳操弄着节奏。“门

主既已亲来,轮到在下发问啦!天罗香一脉,是支持七玄同盟呢,还是反对?”

这点她倒是不曾犹豫。“天罗香反对同盟。”雪艳青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决

心既平静又坚定,毫无动摇。

鬼先生似不意外,点头道:“既然如此,门主就得面对规劝之人了。留神!”

语声方落,蓦地一团乌影自天罗香群姝之后跃出,挟着惊人的斩击力道从天而降,

劲风呼啸,势若开山;尙看不清持兵之人的形影,石柱般的巨刃已映满蠕祖愕然

仰视的眼瞳!

──万劫。

是妖刀万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