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1 / 2)

妖刀记 默默猴 5757 字 1个月前

第百八八折 天姿降尔,血海刀餺

密室之中,耿照双手抱头,陀螺般满地打滚,扭曲发青的面孔与其说是狰拧,

更像痛苦难耐;有一瞬间,明栈雪甚至产生错觉,以为有什么铁叉铁杓之类在少

年颅中翻搅,偏又不全捣个稀烂,残碎的脑浆一块块给刮落下来,偏还留着能记

忆痛楚的形状。

她想阻却他的翻滚、踢打与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眞气为他镇摄心神,便如突

破心魔关时一样,却惊觉耿照全无顾忌、放开手脚之时,竟连靠近他亦有不能,

遑论出手制伏。

耿照额际、颈间青筋暴露,涕泗横流,总算一点灵智未失,余光瞥见明栈雪

的绣鞋尖儿,赶紧掌臀并用,缩向墙壁交角,抱头哑声道:“别……别过来!好

……好痛……呜呜呜……你别……别过来!我……我会弄伤你的,千万别过来!

啊啊啊啊啊……快停下来!别、别再响啦!好痛……好痛啊!”频频以头碰墙,

撞得砰砰作响,状极骇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墙与王座是同一材质,掌劲难伤,然而耿照连撞十几下,连

油皮都没抆破,遑论见血。明栈雪的碧火功长於感应,毋须近身,即能清楚感觉

他全身眞气鼓荡,密密布满肌肤表面,层层迭迭,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这般运使眞力,没几下便虚脱倒地,耿照身负碧火神功及鼎天剑脉两项

瑰宝,能在无意识间撑起护身气甲,一时半刻还撞不死;较之於此,那不断在他

颅内兴风作浪、明栈雪却毫无所觉的物事,毋宁才是要命的关键。

明栈雪决断明快,见少年暂无性命之忧,干脆利落地退开。石门之上,慑影

镜投仍持续运作,雪肌黄衫的少女挥舞石刃,以压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战雪艳青,

明栈雪认出是那晚冷炉谷陷落,自己一时兴起、曾尾随保护的丫头,料不到她与

耿照是旧识,此际又对雪艳青出手,感叹运合之妙,远超凡人所能逆料。

黄缨的武功斤两,她再清楚不过,休说扳倒雪艳青,冷炉谷内随便找个人来,

都能拿下这懒惫丫头。明栈雪判断使她与耿照同时发狂的原因,极可能来自於同

一处——用毒?不可能。风送药气,距离也差得太远;况一墙之隔,怎会刚好点

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之人?投於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黄这几日间虽有联系,

但吃睡都不在一块,眞要说的话,染红霞与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於黄缨,没

道理是耿照跟着中招。

也许是……声音?武学中的慑魂之法,若非诉诸眼术,即借琴音、锺响,乃

至隐藏在话语中诱人失神、放松戒心的法子,将暗示植入施术对象心中。

然而,以她感应力之强,若有迷魂音,她该先於耿照察觉才是,明栈雪非常

肯定并没有这样的征兆。除非,这声音只有他俩才听得见——女郎心念一动,闪

身掠上台阶,提运功力,啪啪两声,双掌分击壁面约半人高处,差不多就是另一

侧王座头枕的部位,劲力所至,牙骨般莹润光滑的墙壁虽无缺损,却透出爆栗似

的细响,随即冒着淡淡烟气,原本透墙而出的、祭殿内的动静声息,至此再不复

闻。

身后低咆为之一顿,狭小空间里只余男儿浓重的喘息。

适才两人触动机关,阶台上的王座虽转了出去,室里始终能听见外头的动静。

明栈雪料那传声的机关不在座椅,而在墙壁之上,大胆出手,果然印证心中所想

;欣喜回头,见耿照双目赤红,撮紧的拳头簌簌颤抖,暴凸的青筋爬满铸铁般肌

肉纠结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着什么,并未因声源断绝,而稍有改善。

“我……头颅里有……有东西……”他艰难地开口,眼瞳翻转、白多於黑,

嘴角止不住垂涎,语声含混,彷佛癫痫发作,模样十分吓人。“牠……牠要跑…

…跑出来……我没法……快不行……你快……快走……离……离开……救……阿

缨……别让……别让她……”

明栈雪知他性情坚毅,极能忍耐痛苦,眼下无论扰乱他的是何种心魔,均已

远远淩驾少年的坚忍与毅力,距全面失控仅只一线;耿照以惊人的耐力,苦苦抵

抗侵蚀,只为将场内的少女托付给她。女郎心头凄恻,忧急脱口:“那你怎么办?”

“轰”的一响,耿照双拳一振,击上身后骨墙,整间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头,苦苦挣来的清明却只够吐出这几字,

两臂再度挥击如振翼,轰於牙骨壁面,不仅轰得密室结构动荡,落拳处鲜血飞溅,

迅捷无伦地渲开两团乌红,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摇了摇脑袋,勉力道:

“你……救……阿缨……啊啊————!呜呜呜……别让她……别让她……”歪

着脖子用力甩头,像要将头颅从血筋暴凸的颈上拔起也似,“碰!”三度击墙,

嘶吼声犹如异兽,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渐失人形。

明栈雪心底一异,片刻才会过意来,知是“恐惧”——她已多年不曾有过这

样的感觉,缓缓退上阶台,娇躯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我

会救她。但你……你怎么办?”

耿照双拳四度落下,密合无缝的骨壁终被他轰得簌簌落尘,也不知是哪儿迸

碎了,但疼痛却无法再让他清醒些个,对明栈雪的殷问充耳不闻,喃喃道:“别

……别让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呜……别让她……别让她……”

明栈雪本想走下阶台,听清他说了什么,赫见少年身后骨壁染血,黏腻血污

流溢直下,绯红的壁面留着蛛网般的黑紫痕迹——

(他……打裂了那面墙!)

她适才以透劲破坏传声机构,用上八成眞力,骨壁丝毫无损,耿照竟能将墙

毁损如斯,纯以力论,岂止倍胜!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犹豫按下机括,嘎嘎作响

的机括转动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抬头,最后一丝理智随语声迸出牙隙,

双目彻底转赤,神色狰狞:“……别让她杀光他们!”嘶吼如兽咆,整个人电一

般疾射而出,扑向转动中的阶台!千钧一发,王座转入,阶台及时将明栈雪旋出,

这石破天惊的一扑全轰在王座上,龙皇宝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内一阵天摇地动,

似将崩毁,王座却完好如初。

发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挣紮,双臂如刀、大开大阖,身形乍现倏隐,不停出现、

消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掌风、刀气及飞掠时所引起的惊人风压,布满整个空间,

只有上下四面接连出现的刀痕,更不稍动……

耿照睁开眼睛,才发现连虚境内的景象,也跟平时所见不同。

触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无休无止;唯一的一块陆地,便是自己

落足之处。

“有什么要来了”的异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肤表面,耿照正摒息以待,蓦

地一只泥塑般的血手自足边伸出,将他拉倒,继而缓缓上爬,黏腻的血浆渐成人

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样,焦熔也似的一团圆颅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

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个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铁锈般的鲜烈血气,霸道地钻进鼻腔——若虚境中,眞有五感知觉的话——

贴着身体肌肤的黏腻温凉,也与现实世界里,“血”的意象若合符节。这或许是

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样,为僭夺身体的主导而来。

换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惊得动弹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

际少年却微微一笑,正视压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

在世上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我将身体交出来,就为等你出现。”

在密室里听见“无声之声”时,耿照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始终困扰他的头疼、於血河荡发狂攻击红儿,在阿兰山三乘论法现场短暂失

去的记忆……这些无不指向同一个答案。而在虚境中,全然找不到关於这些的知

觉片段,更加证实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过某种方式,在操纵自己。

若以虚境中所见来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识海楼阁之中,另辟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藏有一个人,这人不但会在某种情况突然离开密室,接管他的意识及身体,

事了亦将相关的知觉片段,通通收回密室里,不让自己发现。

若在过去,操纵暗号一经发动,无论耿照如何挣紮抵抗,只要对方并未停手,

最终失利的必然会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血照精元,乃至化

骊珠及奇宫的夺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连干预,早已脱出阴谋家所能掌握,不仅

强化了他的身躯,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锤炼其精神意志,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

御着难以言喻的穿脑痛楚之际,想到了个绝妙的点子。

他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抢先遁入虚境中。

在虚境,神识能影响躯体,却不受躯体所限,无论阴谋家是用何等异法来操

纵耿照的身体,完整遁入虚境的神识将不再为其所害。

身体主导权一经交出,受异术召唤的“那个”,便从隐於虚境深处的密室中

走出来,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药发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躯为恶,滥杀无辜—

—只不过这一回,这副身躯的正主儿正在虚境里,清醒地等它。

鲜血凝成的“耿照”俯视身下从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带透明的

酒红色液体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动,试图钻进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

也不眨,依旧含笑开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却无法漫入周身孔窍,彷佛两者之间,

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甲。

“我猜你不会说话,是不?”

耿照观察它,余光扫过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尽头无限蔓延的滔天血海。

“没有想法,只有本能……是杀戮的本能么?因此,才以鲜血的模样呈现?眞是

……好直观哪!”

少年端详着妖物持续徒劳无功地试图侵入、溶解自己,终於确定它能做的事

非常少——挟带的线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虚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觉与神识所组成。前者是材料,后者,则是组装料

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阴谋家在他脑子里放进的,并不是另一个神识魂灵,无

法交流沟通,借以得知阴谋者的身份与目的:“血人”的本质,比较接近一连串

知觉片段的复杂组成,譬如使他嗜杀,譬如使他敏於挥刀取首,无视对象的挣紮

哭嚎……“让我们瞧瞧,你会什么。”

耿照一动念,血人倏从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浆;残落的液珠“扑通

扑通”地坠入血海,未几,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长

刀,连同掀卷如蛇的丈余浪头,扑向负手而立、只据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后继、交闪缠绕的血蛇,纷碎於耿照周身一丈方圆,半滴血珠也溅不上。

血人的臂刀则走大开大阖的路子,左劈右砍,当中一掠,刀头砍至耿照身前三尺,

倏忽消失;再现时已欺入臂围,来得悄无声息,只能以“静谧”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实是耿照平生未见,纵使他在虚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仅能不为

血刀所伤,却无法闪避,遑论抵挡——“嗤!”一声,刀尖在他胸前三寸处绽成

汁血,再无完形,血人却未顿止,回臂斜圈,连拨带转,重新凝成的刀身再度碎

於耿照颈间三寸上,依旧难伤神识本体分毫,但在交手纪录上,耿照才与它换过

两招,这便输了两招,堪称尽墨。

“……有趣!”他许久不曾嚐过这等心痒难搔、不甘却又不得不服的滋味,

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阴谋家竟在我的头颅之中,放进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

刀谱啊!”

言笑之间,血人接连得手。它克制耿照,不曾用过第二刀,出招即中,毫厘

不差,遍数耿照平生所习之套路,约莫只蚕娘前辈所授,以对付月下青狼的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