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4722 字 1个月前

(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彷佛被串在一起,但由於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制刀屍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於“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 “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我就告诉你刀屍是怎生炮制。 ”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屍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饶是如此,在崔灩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 “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屍究竟如何炮制,尚请台丞指教。 ”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於我借来'姑射'时,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屍在秘仪中的生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屍。

“炮制刀屍时,须将刀魄置於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於是什么道理,我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可惜此法不通。 ”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屍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冲滞。 ”

耿照眼神很冷。 “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於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屍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屍?”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屍'了。”老人淡然道:

“这般胡搞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屍?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屍有的头疼、失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付其他刀屍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洲之时,流传於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灩月公子摇身一变,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 ”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 ”说着从书案边插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於他。 ”萧谏纸冷哼道:

“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

耿照闻言一凛。 “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屍,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於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意栽培刀屍,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的刀屍,直到於妖刀塚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画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

“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於幕后、操弄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於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

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 “考较对方到底有无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罗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结盟的必要,是不是? ”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舖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