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6694 字 1个月前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

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

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

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借,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

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

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

棚柱,伤人不过是冲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

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

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

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

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

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

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

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

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

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插满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还搁在那人

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

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

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

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

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

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

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

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

服自己勇於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

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

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淫机巧,

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

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

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

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

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於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

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

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虯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

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彷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

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

如雨下。

(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

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

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於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

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这便教牠试出了我之范畴。瞧

瞧那双带杀之眼……牠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

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

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紮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

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杆

底流苏轻摇慢荡,杆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紮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

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

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

有期。」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借的大路边上再

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

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

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

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

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

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

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厮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

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

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

——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

酿成更大的恶果。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

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

坏蛋。」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

管是啥,你让牠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

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

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拚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

彰显正义,诛邪扬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

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

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紮一股脑儿

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

草紮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

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

惨遭剥衣的粗汉,终於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

编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

清笠紮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

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

「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

义的声音不绝於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

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刮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

「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

「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

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

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

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

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

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缰,不及下马,

遥对城将拱手:

「报!谷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

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谷城大营」、「将军」、「典卫」、「栖

凤馆」这几个词汇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

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

「谷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

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

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

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

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

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

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缰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

「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

「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

谷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

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

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

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

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谷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拚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

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

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

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