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压的方式,要怎么说呢?

举例而言,他会顺手把收成的无机蔬果分送邻居,刚开始他先敲隔壁的门,送了隔壁后,过几天再送点给隔壁的隔壁,随着时间过去,一整条巷子凡有住人的住户,全受过他的馈赠。

再来,他总是在开着他的RV休旅车下山补货时,碰到人就顺便问要不要帮忙带什么?带久了,村民会自动自发往他这儿报告,下回需要他帮忙带些什么,就这样,他差不多变成了这村的补给供应站。

日子久了,村子里那些对商耕煜来说属叔叔伯伯、阿姨伯母级的长辈,不再对他的来历、意图好奇过度。

也不是全然不好奇,只是在每每探问总碰软钉子后,大家也就识相地当他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什么,就连想问出正确年龄的念头都打消了。

再说,他实在是太好用了,自己种菜不说、自愿当补给站也不提,他那用药的神技,早让村民佩服得不愿计较他的来历,巴不得商耕煜一辈子窝在这个僻静村落。

所以商耕煜,算是这僻静村落的异类,但他这个异类却折服了所有村民的心,老的、小的,连偶尔自外地返乡的年轻人,有机会必定会来拜拜他这个码头,请他、也谢谢他闲暇之余关照自家父母。

商耕煜,用了两年时间,在这村落生根。

话说回头,除了商耕煜这个异类之外,也不将那些迷了路的观光客算在内的话,这个平静村子几乎无外来客。

不过,今天下午,这村子又跑进一个「异类」,平静许久的村子,一下子又有了新鲜话题。

那辆黄得耀眼的计程车,在下午四点五十分开进村子,直直停在商耕煜住所隔壁的隔壁再隔壁、已近十年没人住的那幢平房。

走出计程车的,是位衣服色彩艳丽得几乎教人一望,就挪不开视线的……女人,而且还是个年轻女人。

一身尼泊尔染布连身长洋装,染布的颜色数不清有几色,腰上系了条银链。

她的颈子挂着一条景泰蓝编成的项链,跟她的衣服一般抢眼,至於在宽长袖子里的手腕,则挂了会发出清脆铃声的手环。

她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民族风,打一下车就引来不少在屋外凉快的村民好奇张望。

付了车资,她拖出后车厢的行李,大行李箱一落地,下方滚轮在柏油路上拖出一串咯啦咯啦的声响。计程车呼啸而去的噪音,加上滚轮拖地的声音,使得几户原在屋内的人家也不禁探出头来。

她站在那幢实在堪称陈旧的平房前,对着握在手上写着住址的纸条,左看看、右瞧瞧,地上有几片落下的碎瓦块,面向巷子的两扇玻璃窗,破了一块。

她脸上先是不悦,然后带着认命似的表情,低头往背包找钥匙。

还没找到钥匙,她就听见询问声传来:

「小姐,你要找商耕煜哟?商耕煜住那一栋啦。」

说话的大婶得意笑着,心想,这么年轻的漂亮小姐,不是找商耕煜还会找谁?

她没抬头、没回话、没打算理会任何人,反正找到钥匙,开了门,他们就会知道她不是来找谁的。

***

没有水?太好了!

她转开水龙头,一刹那竟只能楞楞看着无声无息的水槽,做不出反应。

方才一进屋,她顺手按了按墙壁上的开关,发现没一盏灯能发光。

现下走进厨房,才知不只灯不能用,连水都不来!

这可好了,没水也没电。

举步旋身回到那个暂且称之为客厅的地方,触目所及,全覆着一层不算薄的灰,没电就算了,天色还亮,但连水都没有,她该怎么开始清理这个地方?

环顾所在处,她脸上漾出一抹既讽刺又无奈的笑——

没水没电,还陈旧脏乱,她究竟给自己买了栋什么屋子。

这下子她实在怀疑,几天前的她是着了什么魔,居然决定到这么一个偏僻荒远的山腰村落「隐居」。

是暂时性的心神丧失吧?她苦笑。

从这里走到山下,以她的速度,花四、五个钟头跑不掉,届时天都暗了。

瞬间,她顿悟,既没交通工具无法下山、又无水电专长能对付没水没电窘境的她,被困住了。

她不是个惯於与人为善的人,步出屋子,左右各瞧了一眼,不长的巷子,几户人家十几双眼朝她迫来,像是想探问什么。不消多时,她又反身进屋,拿了钱包。

一想到刚步出屋子那一张张与她对望的好奇脸孔,她不再多想便压抑了想找人帮忙的念头。她非但不擅与人为善,还非常厌恶应付无关人士的好奇。

这一切的不便,只能怪自己。

谁要她天真的想着,反正不够的东西,到了再买。她压根没想到,有些状况是即使有钱在身,都无法立刻获得解决的。

她出了小巷,走进大街上唯一一家像样的小商店。

挑了几样清洁的必备物品:水桶、几条抹布、一瓶清洁剂,再往一张小桌子走,准备结帐。

顾店的阿婆收下她递出的五百元,一双眼跟方才巷子里十几双好奇的眼没多大不同,在数着找给她的零钱同时,眼不时扫瞄着她,总算找了钱,阿婆也终於忍不住问:

「小姐,你是外地人啊?」

她抬头看了眼阿婆,尽最大的努力按住不耐,将真正想说的话吞回去,但也没回答阿婆的问题,反倒问了:「我刚搬来,请问这里有没有会修水电的人?」

「修水电喔?修水电要到山下找啊,不过很难请得到人,要花很多钱。不然你等商耕煜回来,请他先帮你看看,他懂一些水电。现在五点多,他六点就会回家了,他人很好,你跟他说他就会帮你看。你知道商耕煜住哪里吗?」阿婆说着绕出小桌子,往店门口走,指着她刚来的方向,转头对她说:

「你从那条巷子进去,随便找人问,人家就会告诉你了。」

不晓得为什么,又一次听到那个商什么的名字,她无力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元气地朝阿婆回了句:

「谢谢。」

她走回巷子,回到那间没水没电的陈旧屋子。

***

她的冷漠,仍抵挡不了隔壁邻人彷佛用之不尽的热情。

但也多亏那位林婶的热情,好心提供她水,她才能大致整理屋内,抹去简陋家俱蒙上的厚厚灰尘。

隔壁那位大婶应该是姓「林」吧,她微蹙眉,抹净客厅竹藤茶几上的一层灰,整个屋子干净许多。

瞧瞧外头,天色昏暗,已经六点多了。

环顾室内一圈,她疲累地将抹布抛入不远处的水桶,水花顿时飞溅出桶子外,她大大吐了口气,盘坐在地板上。

一室昏昏蒙蒙的幽暗,搞得她再也提不起劲,就这么赖坐在地上。

也许,她根本不该一时冲动,没想清楚,就选了这个什么都不方便的地方,开始自己的生活。

唉!原来要过自己的生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起码,想在这种纵使有钱也会使不上力的偏僻地方生活,得先准备几样技能,好比能修水电。

再叹一口气,低头瞧着身上的尼泊尔装湿透,她无奈站直身,趁着白日的余光,尚未完全暗沉,她想整理行李箱那些东西。

「林妈妈告诉我,你需要帮忙。」

突然划破寂静的低沉男声,吓了她一跳,只差没出声尖叫。

她转头看见客厅那扇灰暗的纱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一个蛮高大的男人。

「我按过门铃,也敲过门,没人响应。见大门没锁,我就直接进来了。」

这幢平房的唯一好处是,前头有个不小的院子,不过这似乎也是一项坏处,没了电,门铃自然没用,敲了门,隔着大段距离,她人在屋内很难听得见。

男人拉开纱门,完全不待她发声请他入内,才跨几步就缩短了两人的距离,她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在这个偏僻村落,她不认识任何人,这陌生男人若是意图不轨……

「你知道总电源开关在哪儿吗?」来之前,林妈妈对他详细解释过这位小姐需要的帮忙了。

屋内尽管昏暗,却已足以让他的双眼,捕捉到她身上五颜六色的精采。他几乎要笑了,却不明白想笑的意念,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电源开关?我不清楚,我才刚搬来,我找找好了……」他应该就是那位商先生了吧?

她虽然大概猜得出对方是谁,语气仍是明显惊惶,是天色昏蒙的关系吧,她暗忖,心跳同时莫名加了速。

她转身想去寻找他问的总电源开关,不料宽长的衣袖却被他突然扯住。

他施在布料上的力,其实挺轻的,意图将她的惊吓减至最低,但她的身子却仍是大大震了一下。

「别慌,庭院外的门我让它敞开着,若你不安心,可以到外头等,我一个人找就可以。天色暗了,我知道单独和一个陌生男人在屋子里,你可能会有些顾虑。」

他安抚的声音,随着轻扯她衣袖的动作传来,沉沉稳稳的,在两人如此近的距离下,听着、听着竟似乎起了一股神奇的安定力量。

她轻轻抽出衣袖,缓缓吸了几次气,花了点时间,而他只是安静着,定在原处,等待她。

「没关系,我刚刚是有些怕,只是没想到竟怕到让你看明白了。这一整天很不顺,才搬来,却没水又没电,连玻璃窗都破了一扇,这地方偏僻,没车哪儿都不能去,外面街坊邻居个个好奇的眼光,也让我不自在极了……总之,我实在——」

她对着他呼噜呼噜,竟就是一大串话,讲了一半她才发觉失态,若不是他那双隔在眼镜后头的眼形,暖暖地,像是漾着笑,她八成会胡天胡地说个没完。

她这是怎么了?她一直不是个容易失态的人啊。

「……我去找总电源开关。」她整肃神色,想起该做的事,没来得及离开,手腕就被拉住,接着是一把手电筒放进她掌心里。

「天色暗得快,再过几分钟,这屋子就会暗得不见五指,我多拿了一个手电筒过来,我跟你一起找,这样比较快。」

他打开手上另一支手电筒,先她一步往厨房走,附近的建筑格式大多一样,若他没料错,这屋子的总电源开关应该是在厨房。

她还楞在原地……

刚刚他打开手电筒的一刹那间,她好像看见眼镜后那双眼瞳,不是深邃的黑,而是盈盈的琥珀色!

是她看错了吗?是光线折射吗?那双眼瞳的颜色,竟是温暖的琥珀色——

「我找到总电源了。」

厨房那头传来低沉男声,天色这时已经全暗了。但黑暗仅在屋内盘桓一瞬,室内的灯不多久就全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