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巅峰(1 / 2)

二月十五。

长安。

有灯。

淡紫色的水晶灯罩,黄金灯,灯下有一口箱子,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灯下也有人,却不是那个沉默平凡提着这口箱子的人。

灯下的人是卓东来。

天还没有亮,所以灯是燃着的,灯光正好照在他看起来比较柔和的左面半边脸上。

今天他这半边脸看来简直就像是仁慈的父亲。

一个人在对自己心满意足的时候,对别人也会比较仁慈些的。

他没有杀萧泪血。

现在萧泪血的情况几乎已经和那老人完全一样,功力已完全消失,也被卓东来安排在那个幽静的小院里,等着卓东来去榨取他脑中的智慧和他那一笔秘密的财富。

这些事都可以等到以后慢慢去做,卓东来一点也不着急。

一个功力已完全消失的杀人者,就好像一个无人理睬的垂暮妓女,是没有什么路可以走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们做的行业都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他们的悲哀也是人类最古老的悲剧。

萧泪血的箱子,现在也已落入卓东来手里。

他也知道这口箱子是世上最神秘最可怕的武器,在雄狮堂的叛徒杨坚被刺杀的那一天,他已经知道这件武器的可怕。

他相信,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来换取这件武器。

幸好他不是那些人,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那些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箱子就摆在他面前,他连动都懒得去动它。

因为他有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器,他的智慧就是他的武器。

他运用他的智慧时,远比世上任何人使用任何武器都可怕。

萧泪血虽然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可是在他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朱猛虽然勇猛骠悍,雄狮堂虽然势力强大,可他还是在举手间就把他们击溃了。

他能做到这些事,因为他不但能把握着每一个机会,还能制造机会。

在别人认为他已失败了的时候,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他非但不会心慌意乱,反而适时制造良机击溃强敌,反败为胜。

只有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枪大斧钢刀宝剑都只不过是匹夫的利器而已,甚至连这口箱子都一样。

冷风忽然吹了进来。

门已被打开。

卓东来转过身,就看到了司马超群。

司马超群站在门口,外面是一片乳白色的浓雾。

他已经是个中年人,衣服和头发都很凌乱,经过长途奔波后,也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英俊强壮,而且远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在门外的浓雾和屋里的灯光衬托下,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图画中的天神一样。

这一点无疑是江湖中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他的武功只有现在一半好,他也必将成为一位受人赞佩尊敬的英雄。

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

卓东来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就像是在看着一件自己亲手雕琢的艺术品。

卓东来站起来,为他倒了杯酒。

——你为什么要到洛阳去?为什么要装病骗我?

这些事卓东来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在他能感觉到司马超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小心避免提起这一类不愉快的事。

“你一定很累了,一定急着在赶路,我本来预计你要到明后天才会回来的......”

卓东来带着微笑问:“洛阳那边的天气怎么样?”

司马超群沉默着,神色好像有点奇怪,过了半天才开口:“那边的天气很好,比这里好,流在街上的血也干得很快,比这里快得多。”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感觉到。

“只要血流了出来,冲早总会干的......”

卓东来微笑着:“早一点干,晚一点干,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

司马超群点头,冷笑道:“不错,你说的对极了。”

他忽然止住笑容,为卓东来倒了一杯酒:“这一杯我要敬你。”

“为什么?”

司马超群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我把这三十年来你替我做的每件事都仔细想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实在比不上你。”

卓东来的笑容仍在脸上,却已变得很生硬:“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事?”

司马超群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了身。

“你跟我来,带你去看几个人,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的。”

晨曦初露,雾色更浓。

这个小园中没有种花,却种着些黄芽白、豌豆青、萝卜、莴苣、胡瓜和韭菜。

这些蔬菜都是吴婉种的,司马超群一向喜欢吃刚摘下的新鲜蔬菜。

所以园里不种花,只种菜。

吴婉做的每件事都是为她的丈夫而做的,她的丈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一向很乖巧,很听话,因为吴婉从小就把他们教养得很好,从来不让他们接触到大人的事,也不让他们随便溜到外面去。

外面就是大镖局的范围,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是孩子应该看到的。

这个小园和后面的一座小楼,就是吴婉和孩子生活的天地。

走到这里,卓东来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这是他的疏忽。

为了他和司马超群之间的交情,为了大镖局的前途,他决心以后不再提起郭庄那件事,而且对吴婉和孩子们好一点。

卧房的窗子居然是开着的,乳白色的浓雾被风吹进来之后,就变成一种淡淡的死灰色,使得这间本来很幽雅的屋子变得好像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而且非常冷,奇冷彻骨。

因为火盆早已灭了。

一向细心的女主人,为什么不为她的孩子在火盆里添一点火?

没有灯,没有火,可是有风。

从阴森森灰蒙蒙的雾中看过去,屋子里仿佛有个人在随风摇动。

吊在半空中随风摇动。

人怎么会吊在半空中,这个人是什么人?

卓东来的心忽然沉了下去,瞳孔忽然收缩。

他的眼睛经过多年刻苦训练,早已变得如鹰般锐利。

他一眼就看出,这个悬在半空中的人,是用一根绳子悬在半空中的。

这个人是吴婉。

她把一根绳子打了一个死结,把这根绳子悬在梁上,再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把她自己打的那个死结套在自己的咽喉。

等她的两条腿离地时,这个死结就嵌入了她的咽喉。

这就是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这本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这么容易。

除了吴婉外,屋子里还有个人,一个白发如霜的老奶妈,两个年华已如花一般凋落的丫头,一对可爱的孩子,有着无限远大前程的可爱孩子,让人看见就会从心里欢喜。

可是现在,奶妈的头发已经不再发白了,丫头们也不会再自伤年华老去。

孩子也不会再让人一看见就从心里欢喜,只会让人一看见就会觉得心里有种刀割般的悲伤和痛苦。

这间精雅的卧房,竟已变成了个坟墓。

卓东来的全身血液都已冷得结冰。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吴婉为什么要死?”

“伱不知道?”

卓东来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死了至少已经有三四天,你居然还不知道?”

司马超群的声音冰冷:“你实在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我实在应该感激你。”

这些话就好像一根冰冷的长针,从卓东来的头顶一直插到他脚底。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

——这几天他一直全力在对付覆雨楼和雄狮堂,这地方是属於吴婉和孩子们的,他和大镖局的人都很少到这里来。

他没有解释。

这种事根本就无法解释,无论怎么样解释都是多余的。

司马超群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他也看不见司马脸上的表情。

“你问我,吴婉为什么要死?我本来也想不通的,但我现在明白了。”

司马超群冷冷道:“她的年纪并不大,身体一向很好,一向很喜欢孩子,她对我虽然并不十分忠实,却一直都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

“你也知道那件事?”

“我知道,早已知道,做丈夫的并不一定是最后知道的一个,但我也知道那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她还是会做我的好妻子,还是会好好照顾我的孩子。”

他淡淡的接着说:“我既然决心要依照你的意思做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就必需付出代价。”

“所以你就故意装做不知道?”

“是的,因为我若知道,就一定要杀了她,一个英雄的家里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当然非杀她不可。所以我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而且还要她认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家才能保存。”

卓东来显得很惊讶。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根本没有完全了解司马超群,他从不知道司马超群的性格中还有这样的一面,居然是个这么重感情的人,遇到这种事,居然还能替别人着想。

司马超群声音更悲伤:“这种事本来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可是我已经想通了,等到这件事过去,等到孩子们长大,我们还是像别的恩爱夫妇一样,互相厮守,共度余年。”

他忽然转身,面对卓东来:“如果不是你逼死了她,我们一定会这样子的。”

卓东来声音已嘶哑:“你认为是我逼死了她?”

司马超群凝视着卓东来,咬着牙说道:

“你不但逼死了她,逼死了郭庄,而且冲早会把我也逼死的,你永远都要别人依照你安排的方式活下去,因为你的心里有病!”

卓东来也凝视着司马超群,眼中已有泪光。

司马超群继续道:“你外表虽然自高自大,其实心里却看不起自己,所以你要我代表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是你自己去做的事情,你要把我造成一个英雄偶像,因为你已经把我当作你的化身,所以你若认为有人会阻碍你的计划,就会不择手段把他逼死。”

卓东来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刚才告诉我,你已经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是不是因为你觉得现在已经到了要下决心的时候?”

“是。”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决定?”

“是。”

“你决定以后要怎么样做?”

“不是以后要怎么样做,是现在。”

司马超群指着门:“现在我就要你走,永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永远不要再管我的事!”

卓东来忽然变得好像站都站不稳了,好像忽然被人一棍子打在头顶上。

他看着司马超群,忽然笑了,温和开口:

“我知道这些话并不是你真心要说出来的,你受了打击,又太累,只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就会把这些话忘记的。”

司马超群冷冷的看着他。

“这次你错了,现在你就要走,非走不可!”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如果我不走呢,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是的。”

天色已渐渐亮了,屋子里却反而更显得阴森诡秘可怖。

因为屋里的光线已经让人可以看清楚那些惨死的人。

活着时越可爱的人,死后看来越悲惨可怕。

卓东来和司马超群面对面的站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刀锋般吹在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