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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罗令妤才知道原来这家琉璃坊是陆三郎名下的。

琉璃珠、琉璃盏、琉璃杯、琉璃细口花器、琉璃坠子……应有尽有。因幷未对外开放, 这些琉璃物件均只是分类摆放,幷未收起来, 罗令妤得以在其间挑得眼花缭乱,越看越喜欢。她拿着一副琉璃坠子凑到眼皮下打量, 清澈莹润的眸子映在五色光华下, 璀璨明耀。坠子打磨得仍然有些浑浊, 琉璃不够清,不如平时所见西域传来的那些……这样做工的琉璃坠子,让罗令妤一下子想到了陆三郎曾送她的那副琉璃臂钏。

原来他送她的那副琉璃真的不是传自西域,而是他自己名下坊间做出来的未成品啊……罗令妤聪慧, 一看此坊, 便想到了若是琉璃真能批量産出, 那陆三郎不光得到财,国与国之间的货物流通他必然都能占话语权……真是让人好羡慕。

「妤儿妹妹挑得怎么样了?」身后不冷不热的男声,吓得正在端详手中坠子的女郎手一哆嗦。

抚着猛跳一下的胸口,罗令妤回头, 果然是陆昀。陆昀面色冷清,眼帘下垂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 如鬼魂突然出现一般, 再相貌出色也遭人怨。罗令妤恼他:「你吓死我了……不过雪臣哥哥,你这里的琉璃都很漂亮, 我都很喜欢。我要慢慢挑。」

陆昀淡声:「可以。」

罗令妤奇怪地看他一眼。

陆三郎平时与她说话时, 总带着几分逗弄的意思, 或嫌恶她, 或与她撩拨。他这会儿这般正儿八经,与她在外人那里看到的清高矜贵的陆三郎一样。他对她态度和对寻常女郎那般,罗令妤心中略有些堵,不太舒服。她刚在陆三郎面前哭过,疑心他不喜欢自己哭,然他这么冷冰冰的,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罗令妤有点儿尴尬地扭过脸,低下头继续挑琉璃物件了。

却是站在她侧后方,陆昀幽幽道:「妤儿妹妹还记得我送你的臂钏么?」

罗令妤:「……!」

心猛地扎一下,呼吸尽量平稳,罗令妤镇定噙笑:「记得啊。雪臣哥哥送我的那副臂钏也是从这里出来的吧?我很喜欢呀。」

阳光从窗格子照入,点点光斑浮照,立在角落墙下,郎君面容被阳光落的,以高挺鼻梁二分,一半光明,一半阴暗。他唇角浮起一丝讽刺至极的笑,双手负后,宽幅的袖袋中放着他从老掌柜那里拿回来的琉璃臂钏。他心中已经认定了某个事实,但他偏要听罗令妤如何说——看这个表妹,伶牙俐齿,能给他说成什么样!

陆昀淡漠的:「既是喜欢,怎从不曾见你戴过?」

罗令妤反驳:「自然是喜欢,才舍不得戴呀。」

她快速转身,嗔他一眼:「雪臣哥哥,你干嘛总提那副臂钏嘛!你都送给我了,总不会还想要回去吧?我在挑琉璃,你不帮我选,还总打断我,太过分了。」

陆昀站在墙根阴影里,眼神幽静地看她。

对上陆昀的这种眼神,罗令妤心中咯噔一下,抚摸着心爱琉璃的手指尖颤了颤。他眼神很平静,但她本能直觉——他在发怒。

君子之风,喜怒从不形於色。陆三郎乃当代名士,他的一言一行都被无数人看着,效仿着。出身豪门世家,家学渊家教极好,陆三郎怒起来,也不会头脑发热,当庭失态。然他那冰啄一般寒冷的眼,沉沉地盯着罗令妤。

陆昀:「把那副臂钏找出来给我看看。」

罗令妤胸口微滞:「……」

态度反常即爲妖。

她恼:「你这是做什么?那臂钏我今日没戴出来,你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你不会想要回去吧?」

陆昀仍然盯着她:「让我看看我送你的臂钏在哪里。那是我这里做工最好的一副,我极爲珍视。让我看下它,这里的东西,我任由你挑三样。」

罗令妤不安的,放下手中拿着的琉璃。她心中有直觉,但她不愿相信。她心跳的快,手心很快捏了汗。她仰起脸,如忽然想到一般转移话题道:「我怎么能随意要雪臣哥哥的东西?其实雪臣哥哥,你我关系也没那么近……这些琉璃我就是看一看,我不会白要你的。」

陆昀望着她。

她尽量目光不躲闪地回望。

他目光灼灼,看她的时间越长,她后背出的汗越多。两人不说话,皆有些硬扛的理。到此时,彼此心中都已经有了察觉,有了定论,却是谁也不肯承认。过了半晌,罗令妤见陆昀唇角笑意弯一下,他再次:「罗令妤,我们慢慢拖。今日我定要见到那副琉璃臂钏。我此人你是知道的,甜言蜜语对我没用,插科打诨也没用。」

罗令妤怒:「我说了我没戴出来!我留在家中了!」

陆昀声音加大:「那就回去看!」

他声音突然抬高,隐怒之色已掩饰不住。郎君阴着脸训斥般的样子,真的有些吓人。虽然他袍袖不扬脚步不动,他一根手指头也没碰到罗令妤,罗令妤却被骇得后退了好几步。而对陆昀来说,罗令妤让他失望至极,她到此时也不肯跟他说实话。

她到现在还在骗他!

她当着他的面都能将谎话说得这样理直气壮,那他看不到的时候,她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将他当跳梁小丑般玩弄,看他数次爲色所迷,她是不是很得意?

罗令妤到底拗不过陆昀。

女郎垂下眼:「那臂钏……我丢了。」

陆昀冷声:「那我们就慢慢补完你丢臂钏的这个故事。」他走上前,罗令妤后退,却仍被他堵住后路。她瑟瑟不敢动,她都怕他突然动手打她……陆昀只是俯眼,嘲讽的:「没关系,罗令妤。继续拖。我有一天的时间与你耗。」

「我们现在就回陆家,去你的『雪溯院』,把有关此事的你的侍女都叫过来。好好把这个故事补清楚。我们现在驱车,你有一路的时间,好好想怎么跟我编这个故事。」

他平时与她开玩笑时有多暧.昧,此时就有多绝情。罗令妤泪水已在眼中打转,他却似没看到一般——罗令妤这时才认清陆三郎的真面目。

他心冷硬的时候,这般伤人。

她企图在他面前蒙混过关,企图博取他的同情心,让他不计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

陆昀和罗令妤一起回陆家,坐在牛车上,罗令妤仍然不死心,仍然想编一个尽量完整的故事来。但她悄悄打量同坐一车的郎君那冷峻面容,心神愈发混乱,沉甸甸的,无法冷静思考。罗令妤咬唇,她也是梗着一口气,不肯在这时候认错。

一直到回到「雪溯院」。

中途还碰上陆二郎陆显。

罗令妤不情不愿地领陆昀回自己院子时,冷不丁看到陆二郎,当真惊喜。陆二郎在的话,是不是可以劝走陆三郎?陆雪臣总要听他哥哥的话吧?但罗令妤才要跟陆显打个招呼,远远的,陆显看到他二人后,一楞。陆显脸上露出「我什么都没看见」的和善笑意,他和仆从匆匆离开,避过了迎面走来的陆昀和罗令妤。

罗令妤对他绝望:「……」

待两人走后,陆显还在满心欣慰:果然没有衡阳王,三弟和表妹的感情进展飞速。这才几个月,天幕昏昏,三弟都能在晚上被独自邀请去表妹的「雪溯院」了。关系如此亲密,梦中那天各一方的「纸短情长」,当再不会发生了。

陆显斗志满满,觉得自己的策略正确无比。他果然应该多找衡阳王谈谈心,一让衡阳王没精力讨表妹欢心,二让衡阳王意识到世家的实力,此时当不是双方决裂的好时机。

……

门关上,在清算之前,罗云嫿被侍女领去睡觉。而主屋,陆昀坐下,罗令妤跟随。几盏铜灯下,罗令妤收藏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字画、玉佩、香囊、绸缎扔了一地,罗令妤装模作样下,自然找不到那臂钏。

陆昀只不说话,冷冷看着她。

陆昀转头看向发抖的侍女们:「表妹从南阳来,人生地不熟,祖母心怜她,就派了你们过来伺候。你家女郎说弄丢了东西,但你们一问三不知,我疑心是你们这些侍女中有人监守自盗。」

「监守自盗的侍女,留着伺候表妹终归不妥,放你们出去又恐称了你们的愿。直接杖杀了吧。」

他轻飘飘一句「杖杀」,立在屋中被他问话的侍女们一个个噗通通,全都吓得跪了下去,哭着喊「三郎饶命」。罗令妤坐在他下方,绞着手,脸色苍白。她此时看他铁面无私,心中已经惶恐至极。

陆昀看向跪在最前的侍女灵玉:「而你作爲贴身侍女,杖杀都不足以罚。明日把你的父母领过来……」

「陆雪臣,你够了!」罗令妤再也看不下去,猛地站了起来,「这是我的院子,她们是老夫人派来服侍我的。赏罚都由我来定才是!你虽然是陆家三郎,可是在我的地盘,你总要给我些面子吧。」

陆昀微笑:「那就请表妹下令杀了她们吧。」

他道:「表妹心狠手辣,这样的令,想来也是能下得出的。」

罗令妤被他气得发抖:「什么叫『我也是能下得出的』?在你心中我是有多不堪,多视人命如草芥?就因爲我当日对你做的事么?就因爲那一件事,日后我做多少,你都觉得我是恶人么?」

「我一个人带着妹妹来异乡投靠亲戚,我这亲戚还只是一个与我无血缘关系的伯母。她会不会看重我,陆家会如何待我我都不知道!前途未卜,我必须帮你么?我自身已经前途暗淡,我爲什么还非要多保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