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2)

妖刀记 默默猴 7999 字 1个月前

第九五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

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轻羽阁的「澹台」之姓,与碧蟾王朝连结起来。就

像江湖上姓「独孤」的,也未必都出自东海独孤阀,澹台一姓虽不多见,但他万

万没想到轻羽阁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横疏影幽幽一笑,抿着丰润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你

欢不欢喜?」耿照见她双颊晕红,额颈肌肤烫得怕人,收臂拥紧,低声道:「别

说啦,先歇会儿。睡得饱饱的,待精神好了再说罢。」

横疏影摇摇头,垂眸轻道:「弟,我是亡国祸种,天生不祥。轻羽阁一脉,

在前朝乃是亲王,於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流影城之於平望都,恐怕还多有不

如。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个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战之初,割据派阀里打着「勤王」之旗的人不在少数。独孤阀起兵时

也是勤王军,大旗一举、豪杰景从,「刀皇」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待异族

退兵,各方争霸,独孤阀再没有提过「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追

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那些打着勤王正统「皇

帝」十之八九是冒称,剩下的五代、八代里都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灵音公主

若未死,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如今看来,这「皇脉断绝」并非是白玉京焚毁

所致,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

名的变乱,横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险。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乡下种田,接我爹和姊姊

一块儿来住,共享天伦。皇脉什么的,又没写在脸上,口说无凭,谁能拿我们怎

的?真要逼急了,动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

横疏影闭眼微笑,面颊偎着他的胸膛,犹如依人小鸟,片刻才道:「我在那

个屍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压满残肢断体,又疼又闷。后来救了我的,却是

抱在怀里的男婴。」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尽办法折回,但屍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又被白

雪覆盖,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岂能独力发掘?正自束手,坑底忽传婴儿嚎泣,

忙循声落铲,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

「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天不绝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坚定信心,遂带着两

个孩子展开逃亡。

「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横疏影道:「那时他就在帐外,

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我爹却回绝了。他也跟我说带

走我爹的人叫苗骞,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叫我牢牢记住,说:「爹

娘之仇绝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问他:「那叔叔叫什么名字?」他咧嘴一笑,摇头道:「我就一小人物,

一辈子没出息,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本该还了给他,你别记我,用心记紧要

的。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实话我也救不了你,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互相

扶持,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

「我们一路往南走,刚进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

的名字。」

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就喂给弟弟吃,那

男婴体质健壮,耐得住折腾,竟也一路熬了过来,比小兵还韧命。那时东洲初定,

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残垣破户随处可见,难民沿途不绝,像这样流离失亲的

孩子多了去,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自个儿也灰

扑扑的,初见他时,只觉这人白得耀眼,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说着抿嘴一

笑,彷佛又变回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

头,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横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她一

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谁知怀中弟弟「哇」的一声

哭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而出,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

的篝火边。

「娃儿,你弟弟脏腑受创了,你知道么?」瞎眼老人道:「听他的哭声,伤

得都成痾创啦,将来长大,说不定要成罗锅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给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摇头。「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小伙

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

道:「抱来我瞧。」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

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

「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

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

你们了。」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

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

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要是

有人间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

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一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

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

像没下顿似的。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

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彷佛见到久违的慈

爱长辈,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

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

助她入眠。

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

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

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

过了食慾。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

起初她缠着老人间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

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

惯这个名字了,「澹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

我要!」

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终於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

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

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

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

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

的天赋;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

凤称职得多。

「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

艺高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途先

生返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

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

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老脸,忽道:青春少艾么?我倒有一个。」

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

不成啊!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

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刹那间,堂上

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

喘息。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

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

什么呢?」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

「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

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

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

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美丽一百倍…

…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大屋里

像是迷宫,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中

一间里,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好

听。

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

面的厅堂响起如雷彩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商师傅……」她心里有些害怕,

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

「不会的。不会。」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

「阿苗一弹琴,大伙儿就静了。」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当老人扶着她的肩,

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

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

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

「再……再靠前些。」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音干哑。

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

「再……再靠前些。」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

色眯眯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

安、不适、惊惧、彷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

琴声一动,刹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

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

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

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

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

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

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

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

踉跄,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到底是怎生逃出城

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弄间驱驾的神手,夜行

直如白昼,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过神,四人已登上行馆主人事先备

妥的三桅大船。哑巴商凤再次显露不可思议的操舟工夫,凭一人之力顺利起锚张

帆、扬长而去,动作之快,没人来得及反应。直到在东海道弃舟登岸,改换车马

进入央土之后,阿苗在市集里听说南陵履迹国国主宗侗在寿筵上当众遇刺,才知

道那日发生什么事。

——刺杀国王!

抚琴动听的沉静老人、其貌不扬的哑巴少年,就这样杀掉了南陵一国之主!

当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也不是全无代价。登船后,她发现老人背上挨了两

斧,创口极深;仔细想来,该是护着她跃下窗台时,硬生生以背门挡住追击所致。

「我和商凤来的地方,是个专门收容残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对她说:

「据传千百年前,青鹿王朝发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双目俱盲,无药可潜,

称为「瞽瘟」。皇帝要杀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们苦苦哀求:「请

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等将以手搭盾,一个拉一个走出国境,永不回来。」

「皇帝遂应允道:「你们走到一处没有市井人声、不闻鸟兽呜叫的地方,便

能落脚,围起藩篱,隔绝人迹,称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处赏赐给你们

作食邑,飞鸟亦不能入,可称瞽国。领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权

力,唤作违命侯。」」阿苗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光,蹙眉托腮道:「真有这样

的地方么?眼睛不方便的人,又能走多远?」

商横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来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样了。那里是

残疾人的世外桃源,无论手残脚断、麻疯癫痫,都一视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难

得的桃花源,我们才愿意拚命守护,无论怎么牺牲奉献,也胜过在常世流离。」

「那商师傅你,为什么要杀履迹国的国王?」

老人淡淡一笑。

「为了让残疾人遇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养、到死有人送终,我们需要很多

很多的金银,於是瞽者们便侍奉帝王,以换取所需的报酬。眼睛看不见的人可以

为帝王抚琴奏乐、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络,可以身试毒,以灵敏的耳

力窃取线报,也可以为帝王杀死他们不能、也不便杀的人。

「杀人是腌臢活儿,暗杀更是毫无流品可言。但因为是替帝王家做劳,故也

有个风雅的名儿,叫做「蒲轮瞽宗」,或称蒲宗。」

千百年来王室兴衰,帝王成了死囚,杀人越货的恶徒又成帝王,但「蒲宗」

仍是「蒲宗」,隐於神秘的隔世圈不为人知,不只常人不知,连武林中人也

不曾听闻;便於皇室内,也仅极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

自会想尽办法找到违命侯。

商横引她的手,抚摸琴匣底部一枚铜钱大小的徽记。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图样,

只有些许凹凸起伏,即使看见,也很难辨别有什么意义,多半当是一枚铜钉或锈

渍。

「这是「蒲轮瞽宗」的号记,须用手指触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气,对老人大声道:「商……商师傅!请带我去找违命侯,我有

很大的冤屈,请他为我报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价,有时是千金重宝、

银钱钜万,有时甚至是一城一国,食邑税捐,故只有帝王家能聘。你一个小小女

娃,莫说是请,见也见不到违命侯的。」

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遂将身世遭遇都说给了老人

听。

商横淡淡的笑容为之一凝,越听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说完,沉吟道:

「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败,实属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过一甲

子,任凭强梁入侵、家奴崛起,仍无尺寸之杜渐,岂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

下令主,依我看,你请不了违命侯。」

阿苗精打细算,岂会不知?咬牙道:「那请商师傅收阿苗为徒,教阿苗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