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7999 字 1个月前

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摇头。

「蒲宗只传残疾人,这是千年不易的规矩。为了学艺,你肯戳瞎眼睛,或自

断手脚,换取加入蒲宗的机会么?」

阿苗绝艳的小脸煞白,身子簌簌发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过去数月,她几

已忘记身世、忘记仇恨,忘记惨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声逃避梦魇,以换取一

晌好眠……这一切,只到她目击商横师徒的神技为止。拥有这般惊人的武功,休

说苗骞、冯二喜,连独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报仇终於有望。没有这些,她会和

阿喜继续在荒野流浪,如蝼蚁般苦苦挣扎,只为了悲惨地活下去……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横,拔簪戳向眼睛,却被扑过来的哑

巴少年打落。商凤抓着她的腕子气急败坏,咿咿呀呀半天,几乎捏出瘀痕,直到

阿苗迸泪哼疼,才忙不迭地松开手。

「罢了!」老人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违命侯。以后别再这样了。」

◇◇◇

耿照闯荡至今,从未听过「蒲轮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问道:「姊

姊后来见到违命侯了么?」

横疏影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商师傅蒙了我的眼睛,带去见违命侯,我只记得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听了

会让人昏昏欲睡。他听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迳对商师傅说:「上一单买卖,

我们损失惨重,如今只余老残如你我。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资质也

不恶,若善加调教,十年后必成大器。」

「商师傅没答腔,两人沉默许久,违命侯才说:「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

回去罢。」商师傅道:「属下告退。」带着我离开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师傅作梗,违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

允,赌气不跟他说话。

「回到雅音琴舍,商师傅对我说:「阿苗,报仇是后来的事,报仇的法子很

多,有学武的,也有不学武的。在此之前,你须先决定的是报仇与否。」我虽是

孩子,也觉这话未免多余,想也不想便说:「我要报仇!」商师傅摇头:「不忙

回答,三日后我再问你。」」

商横老人与她耗了一个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终都一样。老人似死了心,对

她说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两人整理行装,这回连商凤、

阿喜也没跟,阿苗蒙上双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终於离开蒲宗的秘密

据地「隔世圈」。

这趟旅程出乎意料的遥远。但刚满七岁的阿苗比同龄的小女孩更早熟,称职

地替代了商凤的角色,担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认定了这是老人

的缓兵之计,但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却丝毫未曾动摇。商师傅是她的光,是黑暗

中指引她走向温暖平安的灯芒。只是商师傅一意阻挠她报仇,好不讲理,小女孩

心里生气,除了日常必须,她决定再也不跟商师傅说话。师徒俩每晚睡前还是照

样抚琴验收,中途遇到了美景,又或心有所感时,也就地打开琴匣,尽情抒发。

阿苗的琴艺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飞越性的成长。两人旅行了一个多月,终於来

到北关,那满目银白飘雪不断的景象触动了小女孩心底深处的恐惧,她越走越慢,

越发不安,连睡前的琴曲都渐渐压不住呼啸而出的恶魇。阿苗常自梦中哭叫着醒

来,然后睁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里,仍一步步领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终点是一处山谷。

冰天雪地中气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儿却有着浓烈的异臭,彷佛是败坏的香料

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气味,令人作呕。「这里……是什么地方?」阿苗掩鼻问。「

是你复仇道路的起点。」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爱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

「那里是方壶口北的瓦尊谷。」横疏影轻声道:

「苗骞奸贼便是在那儿,活埋了被他所骗的一千五百名报国朝圣军。」

瓦尊谷几乎被屍体填平,雪封下仅有一层薄土,冻得蛋壳也似,她一掉下去

便压塌了一处陷坑,沉入烂泥似的焦褐之中,恶臭扑鼻,挣扎几下,周身白骨残

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屍!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后,适逢春暖,冻土冰消,屍体腐败加速,偏偏

太宗孝明帝兵进北关,巡至方壶口附近,苗骞只得派人连夜从南边运来大批鲜花

草叶,掩盖填坑,北伐大队自瓦尊谷畔行过,竟无人发觉。

「苗骞昧着良心干出这等事来,下场却也极惨。」横疏影冷笑。「独孤容随

便找个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后连连贬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

处活动,见缝插针,想找机会起复;后来床头金尽,流落街头。我找到他时,已

成了个满身烂疮的乞丐,瘸腿烂眼,吊着一口气而已。」

耿照没问这人后来怎么了,只觉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么?怎么会

是这样的下场?」

横疏影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刀,独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

的身份,自也毋须明说,只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这种逢迎谄佞的小人抢着

动手。事成之后再除去这些个杀人之刀,他独孤容的双手又没亲沾鲜血污秽,仍

旧是大圣人一个。」

她被商横推入屍坑,吓得嚎哭挣扎,商横在顶上叫道:「阿苗!你若选择了

报仇一途,从此屍山血海,再不能回头,便似此间一般!如此,你还要报仇么?」

她吓得失神,脑中无一丝清明,最后竟晕死在腐屍之间,才被老人救起。

此后老人每天将她扔进屍坑里,问一样的问题,她渐渐明白这是试炼,考验

她复仇的决心,然而每当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败坏的花草恶臭,恐惧总是轻

而易举将她击败。到得第十三天,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终於大叫:「不要了……不

要了!我不要报仇了!师傅救我!呜……」

被救起来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为止,都没再和她的商师傅说过话。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张为小女孩启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

正色道:「我知道你没想放弃报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够。不如,选个可进可退的

法子报仇罢,你看怎样?」

女孩坚持闭口,只抬头看他。老人续道:「毁伤肢体,加入蒲宗,这是不能

回头的法子。至於还能够回头的法子,是这个。」五指一捻,弦上铮錝有声。

「学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国王宫震慑全场的除了你的美貌,还有琴

音。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才学了三两个月的孩子?琴学到了极致,一样可以报仇

;万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报仇,至少还有琴。在学成绝世琴艺之前,你有许多

年月可以慢慢思索,这仇到底要不要报?」

女孩倔强抿唇,一句话也没说。老人当她是答应了。

她在商师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哑巴师傅学舞,跟违命侯最宠爱的小

妾粱学习姿容仪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最聪明的七指和尚读书写字,跟膝盖以

下空空如也的磐虫师傅学习奕道……她渐渐发觉;在这些名师心里,她是一个名

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只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机锋敏捷

;蕙心唯一强过她的,就只有号称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儿不方便?」她忍不住问粱:「蒲宗之内,不是只有残疾人能习

武么?」

粱嘻嘻一笑。她的小脑袋里有个地方「坏掉了」——这是粱的口头禅——不

只左耳听不见,身体也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幼女的模样。但粱拥有常人难以想

象的姿仪与媚术,据说只消从裙里稍稍抬起一条着袜的窍白细腿,就能逼得男人

为她疯狂。

「她呀,心坏掉啦!」尽管扮皇后时比皇后还要母仪天下、扮荡妇又比娼妓

更淫媚诱人,但在违命侯看不见的地方,粱就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

「阿苗,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叹息:「那单买卖,咱们死了好多人哩!连

蕙心也赔了进去,真是亏大了。那个男人也未免太难杀,侯爷直说后谢不够,区

区九郡卅二县的赋税,至少要再拿它个十年才够本。」

样样都有人教她,唯独琴没有——这不难想像,因为商师傅本是蒲宗最出色

的琴师,谁也不敢来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个月后,阿苗才见到了风姿绰约

的韵梅师傅。她的琴艺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从南陵回来之后,商师傅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背上的

斧创很深,而他毕竟有了年纪。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给她的那晚,老人非

是向女孩赔罪,而是告别。

商师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艺师傅,违命侯终於召来了琴师韵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商师傅呕气,惩罚老人似的不同他说话……她甚

至没来得及亲口说「谢谢」。女孩趴在琴几上崩溃大哭,彷佛要将心子都呕出来

似的,凄厉的哭嚎震动了隔世圈,但谁也没敢打扰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结束了,她从此变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没有阿苗,五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色艺双全的绝代花魁横疏影;横,

是商师傅的「横」。她花了五年的时间,用心钻研各门技艺,并练习到身体无法

再稍稍负荷为止,风雨晨昏,从未间断。每当受不了想要放弃时,能慰借心灵的

就只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长大的弟弟阿喜。

横疏影初次现身平望都即造成轰动,其实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样,都是

蒲宗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完美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姿容媚术都是倾

世无双;摒除武艺不论,她甚至比蕙心更趋近完美。

未有残疾的孩童一旦长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横疏影已许久、许久

没见弟弟阿喜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说完啦。」

她淡淡一笑,抬头望着爱郎,眸中隐泛泪光: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报仇与否之间摇摆着。北关的小兵叔叔、阿喜的

姊姊和妈妈,还有我爹我娘……这么多无辜的人都牺牲了,似乎应该要报仇才对。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我很感谢商师傅,替

我想了这个可进可退的法子。」两人并头相拥,久久不能自己。

关於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来由,横疏影所知有限,只知阿兰山某处的秘窟

中刻有妖异图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点玉庄的大庄主卫青营,便是进入

秘窟后才变成刀屍的;至於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余知道的也尽都说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屍不只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进入秘窟、

发生某事之后亦会化为刀屍……那么目前变成刀屍的人里,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

为,便十分耐人寻味。这或许是值得一查的线索。」

横疏影忽道:「你之前来过阿兰山么?」

耿照笑道:「来过几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儿就好了。」见窗外天蒙蒙亮,

再不离开栖凤馆,只怕脱身就难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艳青放在她这

儿,正自为难,灵机一动:「蚕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谨慎询问

横疏影:

「姊姊,蚕娘前辈本事极大,我蒙她相救,信得过她。能得这位前辈相助,

对付姑射也多几分把握。姊姊以为如何?」

横疏影思索片刻,点头道:「你信得过她就好。只是姑射中人,不知隐於何

处,你若说给染家妹子、沐四侠、胡大爷等知晓,纵使这几位人品无虞,是一千

个一万个信得过,他们身边未必没有姑射之人潜伏,贸然打草惊蛇,反倒是害了

他们。」

耿照一凛,犹豫道:「那蚕娘……」

横疏影笑道:「桑木阴之主倒是无妨。一来身份特殊,串连阴谋的可能性太

低,再者她与「鬼先生」深溪虎是敌非友,不会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

要取我们的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杀令的对象,连番坏了姑

射的好事,她当日人就在风火连环坞,非但不该救你,反而该杀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说得好!你这小丫头倒挺聪明的呀。」两人吓了一跳,赶

紧分开。却见镂窗纱缕飘飘,当中混着绫罗也似的大把白发,一名人偶般的娇小

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儿,不是蚕娘是谁?

耿照本想找她,一见人来,舌头突然打结,「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

句:「你怎么在这儿?」蚕娘笑道:「一山里放了两只母老虎,这么精彩的戏码

没叫上蚕娘,一点也不孝顺。亏我还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赶

来救你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啧。」

「……年轻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听得无名火起,面色阴沉:「你在窗

外听了忒久,该听的也都听到啦,不用重复一遍了吧?」

「只听到后半截。」蚕娘拈着手绢直晃摇,满脸不豫。「我才刚到,就看见

一个黑漆漆的家伙扑下楼,料想定是做贼,便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惊:「蚕娘有什么发现?交手了么?」

娇小细致的白发女郎无奈摊手。

「那人轻功不坏,约莫在附近还伏有暗道之类,一眨眼就不见人啦。这几日

蚕娘有空再来掀掀地皮,没准能揪出一头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离开,忙请蚕娘留下照应,本以为她会巧言推辞,不想蚕娘极是爽

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赶快走罢,这儿就交给蚕娘啦!还是你怕蚕娘欺侮你

这粉嫩粉嫩的小媳妇?」捏着嗓子学横疏影的口气,双手交握,眨眼望天:

「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弟弟欢不欢喜?姊姊……」

耿、横两人「唰」地胀红面颊,扭捏得不得了。耿照连耳根都红了,顾不上

与姊姊好好话别,满屋子乱转几圈,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横疏影与蚕娘默然相对,片刻蚕娘嘻嘻一笑,走到榻边,双手撑

着榻缘向后一跃,跳上绣榻的同时也踢掉了软绸便鞋,舒服地裹着锦被滚了两圈。

她身子委实太过娇小,长榻被她一衬,倒像是条小沙船。

「啊,还是皇后的屋里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滚着被子呻吟半天,见横疏影仍站在原处、双手抱胸,周身充满警戒,抬

头笑道:「我把那小子支开啦,你有话同我说吧?」

横疏影身姿不变,淡然道:「蚕娘把雪艳青送到我房里,想必已看过暗格里

的物事。」

蚕娘道:「也没这么精细。只是你这屋里时有黑影来去,蚕娘才留上了心。

黑衣夜行必是贼呀!你是耿小子的心头肉,我也得帮忙照看不是?不过,你

既然向他坦白了,足见其诚,我本有些恼你的,现下原谅你啦!」

横疏影凝着她,轻道:「对不起,前辈。我全心全意信赖他,可我信不过你。」

蚕娘不以为意,笑道:「但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找

你信不过、可他信得过的蚕娘啦,是不?」

横疏影俏脸一沉,双臂环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辈……见过他

在风火连环坞被妖刀附身,是么?」

「是持刀之时便即失神!」蚕娘纠正她。「未必是什么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罢,总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屍」云

云,指的就是这种乱神失心之症。」

「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横疏影松开双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里翻出一团物事:

「这就是控制刀屍的东西,姑射中人称之为「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这个,

来控制耿照!」

(第十九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