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她有许多联想,但那些联想,丝毫没改变她回应商耕煜的同等平静,她直觉认为商耕煜此刻需要的是平常对待。

此时,她也多少想通了,商耕煜为何会跑到西藏停留了一年。

「旭薇……你完全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你懦弱到无法面对丧妻之痛,一个人躲到这个穷乡僻壤来疗伤止痛吗?」

她自认说得够一针见血了,商耕煜开口想说些话,未了却只送出一个叹息声。

何旭薇确实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她的猜测离事实有段差距,但也相去不远了。

她猜得没错,他的的确确是个懦弱的人,可惜何旭薇不晓得他真正不能面对的,不是丧妻之痛,而是他……自己!

叹气之后,他严肃说道:

「前几天晚上,Andrew打电话来,Andrew是我儿子,他的电话,让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旭薇,你是个很迷人的女人,我相信你一定听过许多相同的赞美。我承认一开始我就对你着迷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像是在黑暗里看见一道美丽的光——」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天色确实是蛮黑暗的。我那套尼泊尔装,五颜六色的,一眼看上去,也确实像美丽的光。」旭薇插了一句话,是说笑的模样。

她幽默的语气,总算让一脸严肃的商耕煜露出轻笑。

「我看见的是你的人、你的五官、你一双澄澄亮亮的大眼睛,不是你的衣服。旭薇,你值得一个能给你一辈子幸福的人,我很遗憾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我很喜欢你,也许比喜欢还更多一点,正因为太喜欢你了,更不能对你自私。我想要你,想得几乎把持不住我白己,但我不能要你,只好尽力躲你。如果这样让你难受,我很抱歉。」

「我懂了。你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商耕煜前面,低着头看坐在椅子上的他。

他先是抬头对上了她的眼,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很好。」她向他伸出手,「把你的右手给我。」

商耕煜依言将右手叠上她伸来的右手,她施力往上拉起他。

他旋即自椅子起身,两人都站着,靠得很近,旭薇一直知道,他高过她许多,不过现在两个人几乎贴身站着,她更是强烈感受到他的高大……可惜他空有高大身材,做起事来,此她这个相较下娇小的女人还不干脆!

旭薇拉着他往门外走,顺手拿起桌上的碗,将商耕煜送到院子里。

「大门在那里,你自己回去吧。」她放开了商耕煜的手,把装爆米花的碗放到他手里。

商耕煜纵使一脸疑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接过那碗,静静转身,打算离开了。尽管他觉得何旭薇刚刚拉他的手那动作,似乎有些特别涵义。

「商耕煜,」旭薇喊了快走至院子大门的他,「你的话,晚上我睡觉前会想一想,等我想清楚了,明天再说。但我现在想请你回去也想想,你会不会其实只是少了一点外力?像刚刚那样,我只是轻轻一拉,你就能站起来了。

现在的你、现在觉得没有能力爱人的你,会不会其实只需要一点点外力?这样你就能让人拉出来,就不会继续陷在失去妻子的痛苦里……

我需要想想,我要不要当那一点点的外力?

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我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你也一样,你值得一个比我更好、更懂得如何生活的女人。

半个多月来,我发现我只是个有生意头脑,知道怎么跟人周旋、谈判,却丝毫不懂生活的人,我连个爆米花都弄不来!

坦白说,我也觉得,我不适合你。

但那又怎么样呢?你认为我不适合你、我认为你不适合我,可是明明我们对彼此都有感觉。

再适合的人,彼此若没有感觉,一样谈不拢。我跟你的问题在於,就算明知好像不适合,却偏偏有了感觉,对不对?

既然你把问题丢给我了,今天晚上我会好好地,用力地想想,我要不要成为拉你一把的那一点点外力?为什么要好好想呢?因为我很可能会失败。

好啦,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请回吧。晚安,商耕煜,祝你有个好梦。」

商耕煜安静听着,听完,他拉开大门,举步走了出去,他一句话也没给旭薇。

他的背影,在旭薇这头看来,简直与落荒而逃没两样。

她刚刚那堆话,吓到他了,是吗?很好!谁教他也忽然吓了她呢!原来他结过婚了,还有个八岁的儿子,不知他儿子是不是跟他一样漂亮……

方才她应该掩饰得很好吧?没泄露一点受惊表情吧?

唉……商耕煜,这谜样的男人,他身上究竟还有多少谜题未解呢?她忽然好期待,让人解开身上所有谜题的他,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

一辆黑头轿车驶入小巷,宽敞的车身占去了小巷近乎三分之二的路宽,旁边仅剩一辆机车可通行的空间。在这偏僻小村,很难能见到这么大型的豪华轿车,附近人家当然无可避免又射来一道道无比好奇的目光。

长型车停妥后,前方司机先下车,拉开后方客座车门,恭敬地搀扶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家。

老人家不需言语就透着与寻常人不同的威严,穿着一身质料顶好的黑色西装,站在巷子里唯一一扇漆成亮绿色的木门前,打量半晌,然后转头问一旁的年轻司机:

「林,你确定是这里?」老人家的声音低低的,眼还睨着那扇绿色木门,有些怀疑。

年轻司机微笑着,细心又核对了一回住址,说:

「旭尉给的住址是这里没错。」

老人家左右张望了几户人家,那眼神跟半个多月前来到这荒僻小村的何旭薇有七成相似,再转回这扇亮绿木门,喃喃说:

「八成也是这里了,那爱搞怪的丫头!这门的颜色肯定是她挑的。你说是不是,林?」老人家微扬手里的拐杖,指着那扇门。

年轻司机但笑不语,自小跟这对怪父女相处,林早学会满身见怪不怪的好本领了。

今天是星期假日,附近人家的孩子,多半在自家院子或门前玩耍。

女孩子玩着跳格子,小男孩们就蹲在自家门前的地上打纸牌,或是聚在一起互相讨论着最新收集来的纸牌。

这里是偏僻山村,孩子们的游乐方式可与那些城市里的娇贵小孩们大不同。这里鲜少新奇的电玩,网路也不甚流行,许多孩子甚至连如何上网都不懂呢!

老人家往孩子们望去,以有些感叹、有些怀念的语气说:

「啊!林,你小时候打不打纸牌啊?就那种圆圆、厚厚的纸牌,上面有各种图案……那实在让老人家我想起遥远的小时候!啊,真没想到还看得到那种让人怀念的小东西,现在居然还有小孩玩那种东西,林,你记不记得上回小雷来跟我讨什么玩具?」

小雷是老人家亲弟弟的长孙,常到家里玩。

「X-Box。」林回答。

「对、对、对,那个什么XX盒子的,有纸牌好玩吗?真搞不懂城市里的小孩怎么这么不会玩乐?你瞧瞧这里的孩子,玩得多开心啊!」老人家满脸兴奋,一脸沉浸在珍贵回忆里头的幸福模样。

林识趣地扮演安静角色,他很久没在老人家脸上看见这种兴奋了,因为老人家总是在抱怨,抱怨他的女儿不贴心、儿子不孝顺,没一个愿意乖乖的先给他生个小孙子!

「林,你到底玩过那种圆纸牌没有?」老人家满脸光彩,像是在计画着什么。

「小时候玩过。」林微笑。

「那好、那好,这附近一定有卖那种纸牌,你等等去买个几叠,回台北,你陪我玩玩。」

玩?林半张着口,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实在无法想像这拄着拐杖的老人家,真要学手脚俐落的小孩蹲在地上打纸牌,而且还要他这个已经非常大材小用的博士司机……陪他玩纸牌?!

这是个什么世界啊!林忍不住在心里哀嚎,要不是看在大家多年交情的份上,他也不至於沦落到这番境地啊!

林哀叹着,却又本着古人有交代,要「敬老尊贤」,他嘴上咧着尴尬的浅笑,很没骨气地应了声:

「好,我等会儿就去买。」

老人家精明地忽然转了头,盯着林,甚至还眯起了眼,口气中有几分威胁:

「林啊,你是不是觉得陪一个老头玩纸牌,很委屈、很没骨气啊?」

「没的事,我也想回味一下童年。」林尽可能扮出真诚的笑,虽然他也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假。

「嗯,嗯。」老人家像是满意地点了两下头。

巷子另一头,整个村落里最活泼、特异的一对双胞胎姊妹——恬艺、恬安,远远看着在她俩眼里看来穿着时髦、气派的老人家,在何旭薇的家门前张望,两人冲疑了好一会儿,压不住好奇多事的个性,走向老人家。

「老伯伯,你要找何阿姨吗?」恬艺率先开口。

老人家挑了挑眉,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他很难相信,他那个性子冷到骨子里的女儿,居然跟这巷子里的孩子产生交情?!

「小丫头,你说的何阿姨是何旭薇吗?」

「对啊,何旭薇阿姨。」这回是恬安回话。

「那我找的人,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何阿姨了。她在家吗?」

「何阿姨跟商哥哥到田里去了,大概要中午十一点多才会回来喔。因为今天药草田收成,他们会忙得比较晚。老伯伯,你可以先进去坐啊,何阿姨家的大门没有锁。」

老人家左右望了望这对连身高都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想了一想,稍微弯身,用着神秘兮兮的语气问:

「小丫头们,你们说的商哥哥,是不是一个叫商耕煜的家伙?」

「对啊,是商耕煜哥哥。」恬艺说。

「那可奇怪了。」老人家挺直了身,不以为然地反问:「商耕煜那家伙,比我家的薇薇丫头大了好几岁,怎么你们两个丫头喊商耕煜那家伙商哥哥,却喊我家薇薇丫头阿姨哩?你们把我家薇薇都喊老了!」

恬艺、恬安面面相觑,她们单纯的心灵从没想过这层,更何况当初是何阿姨要她们喊阿姨的,何阿姨还说她才不要像商哥哥那样「不服老」,让人家喊哥哥。

两个小女生,用茫茫然的无辜大眼看着老人家,她们当然觉得老伯伯的话有道理啦,只是……只是,她们一开始就没了选择权啊!

见她们不说话,老人家又弯了身说:

「下回见到我家薇薇丫头,记得要改口喊何姊姊,懂了没?」

恬艺、恬安茫然归茫然,但也乖巧地点着头。虽然她们很不能理解这「姊姊」、「阿姨」之间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是个称呼嘛!

小女孩的乖巧,让老人家很是满意。

「乖、真乖。」给了赞美后,他用拐杖推开绿色木门,慢步踩进了院子。